沉冥握杯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了收。
半晌,他輕笑一聲,淡淡道:“不客氣。”
“沒看出來神君大人是這脾性,做好事不留名。”扶疏指尖在杯壁上虛點,看着像百無聊賴在等上菜,問得随意,“你對誰都這麼好嗎?”
“你覺得呢。”沉冥反問,“我看起來很閑麼?”
這話說得暧昧。
“那我醜話可說在前頭,”扶疏斜睨着他,神情帶了點不太熟練的痞氣,“首先,我和諸餘那老頭沒有任何關系;其次,我爹雲遊千年,此刻也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窮快活。你若是有什麼事要找他們幫忙,我這裡并沒有捷徑給你走。”
他其實并不覺得沉冥會對自己有所圖謀,但又實在無法理解對方的出發點。
兩人剛認識幾天,各自并沒有什麼利益牽扯。沉冥若是個普通仙官也就罷了,偏偏又是高不可攀的神君,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先把話說開,免得日後給不了對方想要的好處,難做人。
沉冥的目光掃過他嘴角,片刻,也學他那樣勾起唇。
“你笑什麼?”扶疏拿不太準他什麼意思,“我說的是實話。”
“笑你挺可愛。”沉冥慢條斯理品了口茶,“這茶不如抱峰軒的好喝。你覺得,我會有什麼事情需要天君或帝君幫忙?”
扶疏認真思考老半天,什麼也沒思考出來,搖頭。
“那就别多想。”沉冥放下茶杯,“我不圖你什麼東西,就是想……交個朋友。”
窗下有孩童嬉鬧着跑過,歡笑聲在狹窄的街道中鋪蕩開,輕盈靈動。扶疏的心情也随之舒暢了幾分。
也是。以沉冥的地位和能力,天底下會有什麼是他求而不得?
想多了,人家隻是單純想和自己交朋友罷了。
“客官,菜來咯!”
小二一聲吆喝,端着托盤疾步過來,蹲跪在側邊上菜:“今兒臘月八,醬魚碟、臘腸片、蒸花糕、臘八豆腐,保準兒有您二位愛吃的。嘗好嘞!”
扶疏夾了一筷子魚肉,放嘴裡嘗了,不吝誇贊:“這魚比其他地方的格外鮮嫩,當真不錯。”
沉冥又抿了口茶。
扶疏問:“你不吃?”
“我不在外面吃東西。”沉冥随口道。
“哦,那可惜了。”扶疏又往嘴裡塞了幾片牛肉,講話咕咕哝哝,“說起來,這算是我們一起吃的第一頓飯,本想請你吃頓好的呢。”
沉冥靜坐須臾,突然拿起筷,主動嘗了一小塊豆腐,表情……有些複雜。
“如何?”小二滿眼期待。
“他覺得好吃。”扶疏咽下嘴裡的東西,笑吟吟替他答了,轉而岔開話題,“對了小二,我問你個事。臘八時節送陰燈會比較靈嗎?”
“客官怎麼這樣問?”小二有點迷惑,“自然是人什麼時候死,燈就什麼時候送呗。沒有挑日子這一說。”
“那就奇怪了。”扶疏張口就是編,“不瞞你說,我二叔經營的是喪葬生意,平時門可羅雀,頗為慘淡,最近卻一下賣出許多草紙和陰物,差點供不應求。我還當臘八送燈是旺時。”
“嗐,這不稀奇。”小二露出一副很懂的表情,“那些東西都是同一戶人家買的吧?”
這回答倒有些意外。
扶疏湊近了些,問:“怎麼說?”
沉冥也擡起眼。
“二位不知道?前些日子,這裡來了一戶外鄉人,來了沒多久就湊了個送葬隊,恨不得天天夜裡上山送燈。”小二鬼鬼祟祟壓低聲音,“喪天良咯!這是死了多少人,十天半個月也沒送完。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問。”
“還有這等事。”扶疏的驚訝倒不是裝的,若是崇吾大片死了人,他不可能毫無察覺,“照你這麼說,這戶外鄉人今晚也會繼續送燈?”
“可不是!天一黑就敲鑼打鼓的從這兒過,鄰裡街坊的小孩子都吓得不敢出門。”小二說着抻頭朝窗外望,忽然叫道,“哎哎哎!這不說來就來了!”
不光是他,茶樓裡的其他人也都聽到了熟悉的敲打和哼唱聲,由遠及近,遊魂似的勾着每隻耳朵。
四下一時議論紛紛:
“真是個可憐人,這得一家老小全都死絕了吧。”
“誰知道呢!說不定是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被仇人追殺,才躲到這裡來的。”
“話也不能這麼說,積點口德。也有可能是倒黴遇到天災了。”
“那肯定也是罪大惡極,老天爺才會降災!”
……
扶疏聽了半天,全都是猜測,沒一句靠譜的。他随便找個由頭支開了小二,邊往嘴裡送菜,邊問沉冥:“你怎麼看?”
“眼見方為實。”沉冥已經放下筷子,看着扶疏一口酒一口菜,忍不住道,“你就這麼餓?”
“不是餓。”扶疏塞了滿口,含含糊糊道,“花了銀子的,好歹讓我吃完。再說浪費食物多可恥。你也吃點吧,等會肯定又是體力活。”
“行。”沉冥又倒了杯茶,有一口沒一口地抿着,“他們走得慢。你慢慢吃,别着急。”
扶疏悶頭苦吃,沉冥就在對面安靜看着,仿佛在欣賞什麼美妙的山川風貌。直到扶疏把嘴裡最後一點東西咽下去,沉冥才放下茶盞,期間半個字都沒催過。
扶疏覺得這位新飯搭子很稱心,滿足地擦了嘴,喝掉壺中最後一口酒,精氣神可算又填飽了:“走吧!”
二人先後下了樓。扶疏走在前,斂袍正要出門,迎面卻被三位姑娘攔住了路。
姑娘們扭扭捏捏,你推我我推你,神情羞赧。膽子大的那個被搡到最前面,鼓起勇氣道:“這位小公子,可否問一下府上名号?”
“什麼?”她說得黏糊,扶疏沒聽清。
不等她再問,旁邊那個又急切補充道:“還有還有,說親了沒?”
言罷三人一陣嬉笑,不知想到什麼,自顧自羞紅了臉,惹得附近桌的客人都好奇轉過腦袋,瞧着他們。
扶疏這回聽清了,默默後退半步,小聲打了個嗝。
知道崇吾民風淳樸,沒想到這麼淳樸。扶疏向來招架不住姑娘,更别提如此熱情的姑娘,他倉促閉上眼聽了聽,送葬隊快到山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