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冥看了他一會兒,輕聲道:“原來你方才哄我高興,是為了這個。”
話音帶着似有似無的失落,聽得扶疏心裡很不是滋味。
“我沒有要哄你高興,”他下意識擡起頭,“我就隻是……不想和别人喝交杯酒。”
視線在黑暗中相交,含了些隐晦不明的意思。
沉冥聽後安靜許久,一直未開口。扶疏歎了口氣,轉身準備往回走。
“文昌囚在最末間。”沉冥在他背後道,“你隻有半個時辰,之後侍衛會巡查。”
“……”扶疏一喜,轉身往裡奔,“謝謝哥哥!”
“跑那麼快也沒用,”沉冥不慌不忙跟上,“你打不開囚牢的結界。”
墜仙牢并非凡間的鐵欄陋室,而是用結界打造出的一個個密閉空間,隻有天君和神君能解開。
扶疏倒不知道這一點,意外之餘暗自慶幸,還好沉冥來了,否則自己若想強行轟碎結界,還不知會招來什麼動靜。
不對。
難不成沉冥是特意來幫他開門的?
不對不對。
這樣想未免太自戀了。
扶疏天人交戰的工夫,沉冥已經擡指化了結界,朝裡偏了偏頭:“進去。”
文昌盤腿坐在結界中央,正閉目養神。聽見有動靜,睜眼見到二人,并無意外之色,還禮貌打了招呼:“玄英神君,崇吾山主。”
聲音比先前格外蒼老沙啞。
沉冥道:“小疏,想問什麼便問吧。”
扶疏明明憋了一肚子話,此刻看着文昌臉上多出的皺紋,忽然不知從何開口了。
“我知道山主想問什麼。”文昌幹涸地笑了兩聲,牽動唇角裂紋,“其實這幾日,我一直在思索發生的這些事,想知道其中是非曲直,想弄明白我到底有沒有做錯。既然二位來了,不妨聽個全,幫我評判一番吧。”
他的神色少了那晚在巫鹹山的陰沉與戾氣,取而代之的是無謂且無畏的坦然。
“好。”扶疏掀袍在他對面坐下,“你說吧。”
“關于我飛升之前,如何在昏君手中枉死一事,山主已經查過史冊了。”文昌重新閉上眼,神态安詳,“便給二位講講那之後的事。在那之後,歧舌與桑枝開戰,棺兒所在的辎重軍隊遭遇埋伏,連人帶糧被火燒盡,就地葬于巫鹹山。這些都是事實。”
扶疏問:“但不是全部吧?”
“山主聰慧。那二位可知道,棺兒的行蹤,是如何被透露給敵軍的?”
扶疏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正是那個昏君的授意。”文昌緩緩道,“當時,我被殺害的情報還未傳到前線。昏君怕棺兒在戰鬥中得知此事,會臨陣倒戈,惡意作廢軍糧,使歧舌士兵無力迎戰。于是私下派人追上辎重軍隊,要取棺兒性命。怎料被派去的那人才是敵軍埋伏在歧舌的卧底,他不光放火燒了軍糧,還幾乎讓整個辎重隊全軍覆沒。是不是很諷刺?”
“這些都是你飛升後得知的?”扶疏不解,“那為何當時不出手報複,反而等到現在?”
“說來慚愧。”文昌垂下眼簾,“我當時剛剛成仙,自認為是破後而立,因此十分珍惜這個機會,不敢有半分逾矩。玉京不許仙官插手凡間事,我便勸自己忘卻紅塵,莫因一時沖動而釀成大禍。現在想來,當時的瞻前顧後才是懦弱。”
“直到許修良?”
“直到許修良。”文昌失神望着前方,“當時修良的亡靈禍亂凡間,消息本是要直接上報給清虛的。但我中途截下,派天聾地啞下去接人,就是想要提前問一問修良,心中是否有恨。若他也和我有同樣的心情,我打算暗中幫他一把,讓他不至于去陰府服苦役。”
扶疏忍不住追問:“他怎麼說?”
“他說……他也恨,但他并不想報複誰。”文昌失笑,“他說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信錯了君王,落得這個下場,怪不了任何人。我隻有将他交還給清虛。但在這之後,有個人找到了我,說要做一筆交易。”
沉冥道:“懷圖?”
“不錯。”文昌點點頭,“他一直在暗中觀察,見我對許修良一案有了反應,才決定出面談交易。”
“懷圖知道我的過往,也知道棺兒遭遇了什麼。他說可以幫我找出棺兒的屍體,并且将棺兒複活。作為交換,我需要将飛升名簿交給他。棺兒這一生諸多坎坷,又早早離了人世,隻讓他輪回往生,我實在不甘心。我想要他活過來,帶着全部記憶活過來……我們父子二人重新相認。”
扶疏了然:“玉京不會允許死人複活,所以你隻能投靠懷圖。”
“我一開始以為懷圖是在忽悠人,沒想到他言而有信,不但找到了棺兒的埋屍處,還通過招魂術,辨認出了他的屍體。”文昌接着道,“隻是懷圖要求我先交出名簿,才肯幫助棺兒複活。我當時怕他使詐,便答應先給一半名簿,等棺兒複活,再給另一半。誰料懷圖也留了手,竟剝去棺兒一魂,借此來威脅我。”
“所以你被他激怒,才謊稱名簿丢失,讓玉京對名簿上的凡人嚴加保護,使懷圖無機可乘。”扶疏很快捋順了,“而懷圖也發現得罪你對雙方都不利,便告訴你文棺的魂火在棣華身上養着,需要在飛升前夜取出。屆時你帶着剩下的一半名簿,他前來助你取魂火,事成後拿走名簿。”
“事實基本如此。”文昌道,“隻是有一點,山主猜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