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少錦——也就是化名崔七的開陽侯,一走進花廳,便看見廳中上首坐着個白面長須的中年男子,正是當今天子興樂帝。
興樂帝去年剛過四十壽誕,按說該是春秋鼎盛之時。可若細看他眼神、面色、體态,再聽聽他說話聲音,不難感覺得出,他的精氣神都比年長他六歲的靜甯長公主要差得多。
上首另一把椅子空着。皇帝駕臨,自然是無人能與他平起平坐。
下方左側第一座上,是個比榮少錦年長些許的青年。五官也算标緻,隻是一雙吊梢眼配合他斜眼擡下巴的習慣,總讓人瞧着不舒服。
他就是端王武敏吉。
而下方右側第一座空着,是預留給靜甯長公主的位置,第二座上是驸馬,襄侯榮長生。
榮少錦跟着靜甯走上前,向興樂帝躬身問候,興樂帝态度和藹地回了免禮。
母子二人正要入座,又聽興樂帝笑道:“阿姊過來坐,長生也坐近些,我們好說話。年紀長上來,這耳朵都沒以前好使了。”
榮家三口聽得這句,心下頓時再安定一分。
那話雖然明面上沒提榮少錦,可興樂帝在此時做出這種親近姿态,顯然是在見到榮少錦後,釋放出信任的信号。
靜甯順水推舟,示意仆從将椅子往下首稍挪一挪,便從容地坐上去。榮長生也起身,換到下方右側的第一張椅上。
榮少錦原本的座位排在武敏吉下首,現在既然右側第二張椅空出來,他直接走向榮長生先前的位置。
一坐下身子就是一歪,手肘搭上扶手,整個人斜倚着,沒個正經坐相。
不過,靜甯和榮長生都沒出聲喝斥兒子。興樂帝慣是寵愛這個外甥,仿佛完全不覺得他的行為有什麼不妥,隻和長公主夫婦閑話家常。
榮少錦擡頭看向對面武敏吉,但武敏吉正拿起茶杯垂眼喝茶。
侍女給榮少錦和靜甯端上茶,又給另三人重換一杯。
榮少錦抓起茶杯,擡頭咕嘟咕嘟幾口,一飲而盡。他進京之後心思都在安全回家上,一直沒喝過水,還真是渴了。
他這麼大動作,引得衆人都看過來。
興樂帝也終于把話頭引到他身上,親切地問:“少錦從何處過來,瞧着精神似乎不太好。”
榮少錦意思意思地把坐姿端正些許,語帶抱怨地回:“祠堂。臣這幾日都在祠堂裡焚香抄經,差點沒無聊死。”
興樂帝狀似不經意地瞟一眼武敏吉,笑說:“你又怎麼調皮搗蛋了,被阿姊罰去跪祠堂。敏吉說,前日來尋你一塊玩,阿姊都沒讓你出來。”
靜甯立刻喊了聲冤:“陛下這可冤枉我了,少錦這回抄經不是被罰。”
榮少錦跟上:“舅舅,娘沒罰我,隻是讓我自己去求祖先們同意我的婚事。要是祖先們不同意,下定前還能再換人。”
興樂帝順着話道:“原來是這樣。那榮家先祖可同意了?還是朕打斷了你。”
榮少錦點頭:“同意了,供上去的庚帖上出現了一個紅喜字。”
興樂帝面露驚訝:“真的?拿來給朕瞧瞧。”
榮少錦:“真的,臣看得真真切切。不過,醒來之後就瞧不見字了。”
興樂帝一愣。
武敏吉見縫插針地輕笑一聲:“那你不就是做了個夢,這也能算數?”
榮少錦回他一笑:“怎麼就不算了,而且這還是托陛下的福。”
說完,重新轉向興樂帝,續道:“舅舅,我這幾日在祠堂裡睡得全身上下骨頭疼,都沒得到祖先們一丁點提示。剛才仆從來叫臣迎駕,臣打着盹将醒未醒之時,就見到了那個紅喜字。”
興樂帝揚揚眉:“那朕是不是也能算半個媒人。”
靜甯适時接話:“祖先們既已同意,不知陛下可願為少錦賜婚。”
興樂帝思索片刻,笑着緩緩點頭:“成人之美,也是一樁佳話。”
榮家三人立即起身謝恩。
興樂帝擡手,示意三人落座。
武敏吉再次插話:“在祠堂睡了好幾日啊,那還真是受苦了。姑母您也真舍得,少錦表弟向來嬌氣,沒想到成婚前還要受這個罪。”
靜甯依舊沉穩:“誰讓少錦這婚事與旁人不同,馬虎不得。”
武敏吉看向榮少錦:“我有點好奇,表弟抄的什麼經,才能向先祖問姻緣。”
榮少錦不緊不慢地回:“當然是《孝經》。我都要娶男妻絕後嗣了,當然更得向祖先們表明我的孝心。隻是命數如此,我不得不從。
“連抄許多份,我都快能背下來。表兄似乎懷疑我躲着偷懶啊,是想聽我背一段,還是想看看我燒的紙灰?”
武敏吉抿下嘴:“我沒有懷疑。”
榮少錦笑一聲,反擊道:“說起來,表兄還長我幾歲。現下我都要成婚了,表兄是不是也該考慮考慮?你那一後院的嬌客,就沒一個值得你給個正經名份的?”
武敏吉眸光一暗。
興樂帝卻在此時接過話:“對了,朕還不知道呢,少錦娶的是誰?”
靜甯回道:“工部侍郎姜德的大公子。”
興樂帝樂呵呵地撫須:“好好好,朕回了宮便拟旨,定讓阿姊能帶着聖旨去下定。”
靜甯笑說:“陛下不用急,待我和姜侍郎商量好聘禮,再去向您求聖旨。”
興樂帝自然不勉強,應聲好後再聊過幾句,靜甯看出他想走之意,開口留他用飯。興樂帝拒絕了,順勢帶着武敏吉擺駕回宮。
榮家三人将天子送出門,心中大石才總算穩穩落地。
返回後院途中,榮長生問兒子:“這趟還順利嗎?”
榮少錦點頭:“挺順利的。”
說罷,又忍不住罵:“武敏吉那陰險小人!”
靜甯卻是平靜地接話:“他拉來聖上卻沒能攔住你,反倒是幫了我們一個忙。依聖上的性子,既然覺得這次冤枉了你,總會給點補償。”
這一點,從興樂帝沒多猶豫就答應賜婚的态度,便可以看得出來。
榮少錦眼一亮,看向榮長生:“那爹的爵位是不是可以升了?按功勞算,早就能封國公,卻硬是一直壓着。這回我辦了婚事,聖上應該能安心不少,不會再吝啬了吧。”
靜甯:“待進宮領旨之時,若有機會,我就提一提。”
榮長生拍拍兒子肩膀:“這一趟你辛苦了。去洗個澡松快松快,晚上好好吃一頓。有什麼話,等會兒邊吃邊說。”
榮少錦應過一聲,向自己的院子快步走去。
*
姜閑和榮少錦分别後,繼續在馬車裡晃了一陣,從城西穿過大半個京城來到城東。
劉山打聽着路,将馬車趕到姜家門前。
京城寸土寸金,這四品官員住的宅子似乎也沒多大,瞧着大門還比不上姜家老宅寬闊。
劉山上門敲了幾次門,好一會兒後,門才打開條縫。
門房探出點身,上下打量劉山兩眼:“你哪裡的,有什麼事?”
劉山從懷中掏出一隻信封:“大公子收到姜侍郎的信,進京來了。麻煩老伯開門拆坎,讓大公子的馬車進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