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話,阿七第二次聽到,依然心緒翻湧。
元旻剛成為質子那年,曾有過命懸一線。
那一天,正是張燈結彩的上元節,元旻聽宣入宮赴宴,卻遲遲未歸。
天黑以後,天空簌簌下起了雪,武煊和阿七提燈守在門口,等了不知多久,落雪積滿肩頭也渾然不覺,直到那輛熟悉的馬車出現在街角,才松了口氣。
馬車停在門口,阿七奔上前掀開簾子,扶元旻下車,忽覺肩頭一沉,溫熱的液體噴上後頸衣領,緩緩洇透阿七的後背。
阿七被壓得倒退一步,險些栽倒在地。
上元夜,元旻赴宮宴歸後,吐血數升、昏迷不醒。
他們連夜跑遍靈昌大大小小一百多條街道,敲開二十多家醫館,才找到一位精通毒理的大夫,大夫診脈後卻隻是搖頭歎氣,擺手讓他們準備後事。
阿七當時就瘋了,攥住元旻一隻手臂嚎啕大哭,大夫愣怔片刻,面露不忍,沉吟半晌寫下一張方子,叮囑二人或可一試,但萬勿洩密。
老大夫話音未落,阿七已搶過藥方直奔馬廄,跑了一天一夜,跑死了兩匹馬,跑到衣衫滿是污漬、鬓發蓬亂、雙手沾滿的血痂,終于湊齊了方子上大部分藥材,卻獨獨缺了一味最常見的附子。
那一味往日唾手可得的尋常藥材,尋遍靈昌及周邊郡縣大小藥鋪,都已售空。
阿七守在朝晖堂主屋,感知着床上人氣息一點點弱下去。于是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隻是枯坐,仿佛也随之神魂離竅。
如是這般過了三日,武煊忽聽街上傳來貨郎的搖鼓聲、吆喝聲“生藥……生藥……”
煎好藥湯,武煊撬開元旻唇齒,心一橫全部灌下,如此灌了幾天,人雖未醒來,臉上黑氣卻漸漸淡了,氣息也一日強似一日。
也是這樣一個下午,血色的夕陽晚照鋪在積雪上,中毒半月有餘的元旻緩緩睜開雙眼。
守在一側的阿七,慘白枯槁的臉上隐隐浮出點笑意,輕飄飄倒下,一病不起。
元旻聽武煊叙述這半月來樁樁件件,靜靜聽了半晌,唇角綻開個胸有成竹的笑,無半點血色的臉上,一雙斜挑的丹鳳眼明亮得吓人。
他說:“我賭赢了!”
對上武煊疑惑的眸子,他一字一字道:“宮廷劇毒,何人敢解?卻哪來的貨郎剛好經過?”
上元夜,元旻入席之前,曾見到個眼熟的身影在花園一閃而過,似是元琤的某位心腹。
斟入金瓯的酒,細嗅之下,有不屬于酒的酸苦氣味。螭陛上的苻治盛情祝酒,眼睛卻死死盯着他手中杯盞,似期盼、又似畏懼。
他思忖片刻,對台上的國君恭順一笑,舉杯一飲而盡。
苻治依附于元琤,對其言聽計從,卻唯獨不敢做一件事——殺質子。
大翊與榮國數百年宿仇,非一朝可解。大翊朝内動蕩,元琤得位不正,急需一件前所未有的功績來服衆。苻治前腳殺了質子,大翊後腳就能師出有名,陳兵龍骨關,将小小榮國碾為齑粉,一箭雙雕。
有密使敦促,苻治不敢明着放水,隻能派遣死士扮作大夫、貨郎,周旋良久,方才演完這出驚心動魄的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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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毒事件後,元旻出入宮禁更頻繁,苻治仍佯作提防他、苛待他,卻悄無聲息配合他們将元琤在質子府安插的耳目逐一拔除,元旻的活動範圍也一天天大了起來。
這些謀算,元旻從未對他們透露過半分,隻吩咐他們各自做些邀買人心、跑腿寄信的雜事。
阿七對政鬥一竅不通,武煊私下對她揣測,元旻許是與苻治已暗中達成不為人知的協議。
又半年,元旻召武煊與阿七到起雲樓,這一次,他沒了以往的溫潤,正襟危坐,神情冷肅。
先問:“阿七,府中目前尚有耳目幾許?”
阿七答:“尚有五人,朝晖堂、快雪閣、白露水榭、外門、後門各餘一名,其餘耳目收買四十七人,抹除十九人。”
“如此便罷,剩下的勿要再動”,元旻點頭,又問“武煊,玄色凰羽共送出去幾枚?”
“十七枚玄色凰羽,四名接收人已亡故,三名接收人欲告密已被抹除,兩名接收人處境潦倒無力受托,剩下的八名,分别在金阙刺史府、黎元縣丞府、珪山桃源酒樓、栎東鹿鳴茶肆、大渡口梅家船行、佐革草原霍家馬商、戎嶺山南礦場、玉照縣武器鋪”,武煊答,雙眼驟然睜大,“官員、船運、馬匹、鐵匠!您是要……”
元旻起身,徐徐走到窗前站定,第一次撕去優柔溫雅的僞裝,目光如炬、字字擲地有聲。
“你二人随我颠沛一年有餘,苟活至今,卻時刻如蹈刀尖。而今,父王死因不明,宵小竊國,忠烈含冤而亡,我等銜悲茹恨,刻骨崩心,何曾一夕安寝?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阿七尚自錯愕,武煊已铿然跪地,稽首行禮:“臣,上陽武氏武煊,願追随王上,手刃宵小,匡扶正統!”
兩年後,那站在花窗前的高大身影從記憶中浮出來,與今日緩緩重合,耀眼如日月之輝。
武煊發誓效忠元旻時,所有人都覺得阿七不必發誓,因為都覺得她本就屬于元旻。
但是元旻依然問她,是否願意追随自己。
回憶一來便沒完沒了,叔侄倆早已走遠,阿七在空落落的房裡站了許久,秋風吹得飒飒作響,一隻粉蛾從敞開的花窗飛入,繞着熠熠的燭台不斷盤旋。
阿七對着空蕩蕩的花窗舉起右手,緊握成拳按在心口上,緩慢而決然:“庶民阿七,一介布衣,願追随元旻殿下,至死不渝。”
粉蛾并未盤桓多久,幾乎不假思索地,一頭栽進那團灼熱的光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