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旻一怔:“你已然與我有夫妻之實,為何還要離開?你還想去哪?”
阿七笑了笑:“臣之前說過的,待陛下繼承大統,臣想要功成身退、不再随侍陛下左右。臣想去外面的海闊天空,看看這世上的其他人、其他事物、其他風景,再走自己想走的路。”
元旻默默注視着她,緩緩攥緊掌心:“你已經是我的女人了,還想去見誰?”
阿七心頭湧起強烈的窒息和無力感,卻不得不繼續耐心解釋:“不是為了特意見誰,隻想認識更多的人。至于昨晚……在這宮裡無人能拒絕陛下寵幸,好在大翊民風開放、不甚在意貞潔,也并無發生過此事就必須成婚的道理。”
頓了頓,她深吸一口氣,繼續說:“為了維護陛下清譽和王室顔面,臣自然也會遵循舊例、一世不婚。”
“你以前那麼喜歡我,怎麼說變就變了”,元旻睜大了雙眼,顫聲問,“甯願一世不婚,也不願與我相守?”
“臣喜歡的是猶如白雪皓月的四殿下,而陛下是大翊至高無上的君父”,阿七逐漸失去耐心,幽幽歎息,“臣更不願重蹈崔夫人覆轍。”
“這兩者都是我,有什麼區别嗎?我懂了,是因為曆代君王都三宮六院”,元旻急了,慌亂地思索半晌,恍然大悟,誠懇地說,“我可以效法太祖高祖,不納任何妃嫔,隻冊封你一個王後,崔夫人的悲劇不會再重複。”
阿七别過臉,不知該怎麼說下去,心中暗歎,這世間的成見就像大山。就連元旻這樣人人稱道的君子,提到崔夫人也隻記得那些情情愛愛、争風吃醋。
師父口中那驚才絕豔的女子,若沒成為昭王的崔夫人,應該會以“崔采薇”之名出将入相吧,就像翺翔九天的神鳥。
突然就不喜歡他了,可她已習慣不讨厭他、不恨他,隻想當昨晚什麼都沒發生過,然後遠離這座宮殿。
罷了,順着元旻的話說下去算了,隻要能出宮、他怎麼想都成。
“可如今情勢已非開國之時”,阿七不疾不徐分析道,“内有世家大族盤根錯節,外有強敵環伺,邦交之事變幻莫定,當年先王何嘗不想一生一世一雙人?”
“若有一天,擋在陛下與臣之間的不是哪個人,而是幾州幾郡的民生、國與國的邦交,陛下為當世明君,又當如何抉擇?”
她想了想,語氣柔和地寬慰:“這世間的緣分不止夫妻,我就算不嫁給你,也有十幾年一起長大的相伴之情,還有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袍澤之情,更有對君父的忠心。我尤為珍惜這些情份,才不忍其在往後的幾十年消磨殆盡。”
元旻站起身,呆呆僵立了不知多久,兩眼含淚:“為什麼無論我花多少心思,做多少努力,都隻能将你越推越遠?”
轉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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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阿七睡得極不安穩,做了很多夢。
夢裡,夜色裡飛廉所有成員齊齊單膝跪在院中,為首的天樞擡起頭,笑容溫厚:“首領請保重,江湖再見,後會有期。”
夢裡,昏暗的樹林裡,元旻揮劍刺向苻洵,卻在劍尖剛刺入的瞬間,失去力氣倒在地上。苻洵從元旻身上抽出長刀,鮮血染透了他海棠紅的袖邊。
夢裡,驕陽下武煊騎着馬越跑越遠,高聲呼喊:“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再見!”
夢裡,她與苻洵站在一間屋子裡,屋外是金戈鐵馬、戰火綿延不休,大火從四面八方湧進屋内,他們都沒有躲閃避讓,隻是面對面相視而笑、淚流滿面,任熊熊烈焰同時将他們吞沒。
夢裡,雲遮霧繞,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與她逆向飛速閃過,她站立不穩墜了下去,下方是漂着無數屍骸的血色大海,一隻又一隻的手無助伸向她,萬鬼齊聲哀嚎嘶喊。
“笃笃笃”,敲窗聲将她從夢中驚醒,披衣起身拉開門。
夜色裡,飛廉所有成員齊齊單膝跪在院中,為首的天樞擡起頭,笑容溫厚:“隐蝠衛領命出行,特來向舊主辭行,首領請保重……”
“别說了!”阿七霎時駭出一身冷汗,尖聲喝止。
天樞和玉衡不明所以,對視一眼,還是繼續道:“昔日多受照拂,首領請保重,江湖再見、後會有期!”
阿七眼前一黑,一個踉跄險些暈倒。
後半夜翻來覆去,再也睡不着,天蒙蒙亮時冬雪已在外等候。沐浴、梳妝、換上繁瑣禮服、戴上頭冠,再佩上玉佩香囊,走出房門時天已大亮。
景和宮的庭院裡,馮姮和鄭錦珠正坐在梨樹下,含笑看向院中空地。在那裡,元旭正在教元晞之子元承陵糊風筝。
三張灑金箋紙上,分别楷書姓氏——“鄭”、“崔”、“褚”,馮太後見她遲疑,微笑道:“孩子,無論你選那個姓氏,都是應分應得,你當得起。”
阿七忽然想起,元旻拉着她,恭聲道:“在下馮四郎,這是我未過門的妻子褚娘子。”
于是,拾起那個意味着已逝過往的“褚”,權作那段歲月剩下的唯一關聯。呈給馮姮,馮姮和鄭錦珠相視一笑,鄭錦珠說:“既選了歸入褚姓,即刻家去吧,司南侯已在宮門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