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承悅所知道的一切,斷在了逢懸身死後。
自從他夢到逢懸自願身葬大秦魔物戰場,他的夢境就開始輪回,再一次從和桑林一相遇開始重新經曆。
就好像……
這場故事的結局隻是一場遺憾,唯有别離。
在夢到桑林一那盒皮後,難承悅醒後像是瘋了。
他大哭大叫,非要人把宮中所有的木盒都燒了。
嘴裡哭嚎不清地唱戲,唱的都是霸王别姬中虞姬的唱段,在宮中亂跑,最後宮人一時不察讓他拿了一把劍,他立刻就要提劍自刎。
可不知怎地,他最後又沒有下手。
他的手臂發着抖,但再如何用力,那把劍也無法再深入分毫了。
他尖叫一聲,重重把劍丢到了地上,抱頭驚懼地哭叫。
他死不了……
他死不了!!
宮人們驚慌失措地圍着,卻無一人敢上前。
難承悅跪着,狀若癫狂,口中念叨着他們聽不懂的話:“逢懸!!逢懸——!”
“我不是你……我不是你——!”
“我不要活着,我不要——!!”
他哭着,雙手瘋狂地抓撓自己的胸腔:“這縷殘魂,給我何用?!”
“倒不如讓我一死了之,随他而去!!”
他用力地蜷縮身體,長發亂作一團,雙目赤紅:“我根本不在乎大秦,我也不在乎這世間!!這殘魂留了我有什麼用?!”
“這大秦國滅又何妨?!!”
“你可以和他一起為世人身死,功名留世,我呢?!我呢!為何偏偏我要被你的殘魂束縛,不得解脫!!”
“放我走,放我走——!!”
他噗通一聲趴倒在地,雙手死死按在地上,指縫中已滿是鮮血。
終究是痛苦至極,發出一聲悲哀的尖叫。
猶如一隻杜鵑,啼血而鳴。
周遭的宮人吓得不輕,朝着他的方向跪着,無一人敢上前,也無一人敢出聲。
等咨殷收到消息匆匆趕來時,難承悅已經平靜下來了。
他仍跪坐在地上,眼神空洞,下唇滿是他自己咬出來的血痕,下巴上滿是血。
“……陛下!”
咨殷匆匆上前一步,眼神朝旁邊宮女身上一斜,那宮女立刻哆嗦一下,彎着腰走上前遞上一張手帕。
咨殷跪在難承悅面前,拿着手帕細細給他擦臉上的血。
難承悅沒動,腰挺得很直。
自打他開始學戲,就一直坐得端正極了。
現在那張姿色明豔的臉很是平靜,發絲微亂,唇上血紅,更顯傾國容顔。
“咨殷。”
“诶……”
難承悅的長睫抖了抖:“把這兒燒了。”
咨殷的手頓了一下,垂着眼,又繼續動作:“……是。”
難承悅親手點燃了這間宮殿。
他身着寬松的龍袍站在沖天的火光前,身形瘦削又單薄。
火光照在他身上,似一縷滞留人間的亡魂。
昳麗的臉上帶着些絕望的平靜,像是哀莫大于心死。
“咨殷。”
“陛下。”咨殷朝他跪下。
“把這弄幹淨以後,重新建個新的宮殿。”
“把最好的東西都擺進去。”
“種海棠、青蓮。”
“殿名,就喚醉仙殿。”
“……是。”
火光斑駁,難承悅沒什麼表情,輕聲唱:
“繁華般弄,豪傑陪奉,一杯未進笙歌送——”
“恰成功,早無蹤,似昨宵一枕南柯夢,人世枉将花月寵——”
“春……也是空,秋,也是空——”
他苦笑一聲,随後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刺耳。
一聲唱腔深入宮闱——
“想得玉樓瑤殿影——”
“空照秦淮——!”
自那天後,難承悅再未求死。
他像是認了命,又像是還吊着最後一口氣。
他日日夜夜在宮中唱曲,不問朝政,不問世間。
大秦宮内燈火通明,人間卻如煉獄。
他全然不去管,隻像是人生大夢一場也。
民間皆喚他亡國君。
國入廢子之手,如何不亡?
宦官佞臣專.政,禍亂朝綱,皇帝卻夜夜笙歌。
大秦,危在旦夕。
難承悅已夢見三次桑林一被裝在盒中的皮。
從最開始的歇斯底裡,想如虞姬一般自刎随他而去,到後面的麻木。
直到……
今宵殿内,桑林一很沉默地聽完了難承悅的話。
他瘋瘋癫癫地,講得很亂,時不時哭,又時不時笑。
末了,他擡手,玉蔥般的手抹掉淚痕,聲音輕而啞:“我以為,我沒辦法真的見到你了。”
他仰起頭,臉上帶着肉眼可見的疲憊,像是生了病一般,整張如花的臉像是敗了,蒼白又無力:“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仙人壽命何長……不過,過往雲煙。”
“我這二十幾年歲月,于你而言,不過眨眼一瞬,是嗎?”
桑林一沒有回應。
他隻是低頭看着他,一言不發。
難承悅垂着頭,也不去看桑林一了,眼神空落落地望着地上散落的畫卷:“……逢懸将軍的鎮物就在我身上。”
“他的殘魂,與我融為一體。”
“他的記憶,便也落到了我腦中。”
他的聲音啞得厲害:“逢懸将軍以魂鎮大秦河山,他的殘魂與大秦國運相連,入了我身後,如今便是我與大秦國運緊密相連。”
“若要帶走鎮物……”
他閉上眼睛:“你就殺了朕罷。”
桑林一沉吟片刻,“……殺了你,大秦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