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占風碏說話越發大舌頭起來,臉上卻渾然不見醉态,說起話來底氣卻都硬了三分,忒也大聲。原來這師徒四人也是來助他們降魔的,隻見他擺擺手把幾個徒弟支走了,又苦口婆心地勸岑松月飲了一杯。
岑松月見他飲酒不知節制,便出手阻攔道:“少喝些吧。”
占風碏一臉正色道:“我占風碏,千杯不醉!”說罷一口飲盡杯中佳釀,咂摸了下味兒,意猶未盡,繼續滿上。
岑松月聽罷,緩緩點頭将酒杯遞了過去,不置可否,占風碏一言不發為他倒滿。二人杯中輪番告罄,無言良久,面上依然如沐春風般和諧靜穆。
卻聽岑松月開口道:“我和夜明岑真的很像嗎?”
占風碏豪飲一杯,酒勁兒裹挾着眉眼皺攏,又徐徐舒展開來,半晌才回答道:“時隔許久,我已記不清他的樣貌,但是看見你,這才與記憶中那張臉重疊起來……”随即又沉默了,像是在細品唇齒間酒的餘味,又像是在小心揣摩這個問題。
岑松月深吸一口氣,從鼻息裡緩緩送出,便即喘勻了氣兒,又道:“想必他們師徒二人感情很好吧?”
占風碏歎了口氣,答道:“确實不錯。”他思忖片刻繼續道:“這孩子從小患有頑疾,恰巧他師父又是個大夫,即便夜明岑當時被逐出師門,自身難保,也和常笑寸步不離,除非是常笑忘恩負義,否則也不會找上你了。”
岑松月歎了口氣,飲下一杯酒,沉默片刻後道:“你還記得什麼事兒,一并給我講了吧。”
占風碏飲罷一杯酒,哈哈大笑道:“你找我講什麼?我不過是曉得點兒皮毛,小貓妖與夜明岑朝夕相處,有什麼疑惑之處找他就對了。”
岑松月蹙眉,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隐,低頭道:“我與常笑……有些問題還待你解惑,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聽及此,占風碏揚手怒拍木桌,提高音量道:“他是不是怎麼你了?他若是敢欺師滅祖,看我不給他抽筋剝皮!”
岑松月趕忙道:“問題在我,切莫怪罪于他。”
“這小子就沒讓人省心過!”
“……”
“嗐……你若想聽那些陳年舊事,我便揀記得的給你說了罷。你想從哪兒聽起?”
“便從他二人相遇說起吧。”
“哦,且待我細細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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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味閣坐落于山腰處,幾乎是借着石壁造出的,山腰處煙環霧饒,瑞草奇葩競相鬥妍,峭壁上生着怪石、怪松。怪石者,如海中仙女倒墜,其上有長丈餘之草如翩跹衣袂,或遇陰雨天氣,便如墜五裡霧中,令人捉摸不透;怪松者,根深蒂也固,牢牢挂在山崖之上,枝幹如虬龍盤錯有緻。
四味閣另設有一廣場,站在那處便可眺望無邊的海天。此時那處隻有十數名灑掃的小僮。
在四味閣勞動者皆屬自願,一般都是些零散的門生。統統束起高馬尾,着黑衣黑鞋,或束起袖子,或纏個襻膊,褲腳收攏——總之是一副幹練的裝束。這些衣褲鞋襪都集中在存放在同一個所在——建造在四味廣場的左側,順着一溜兒樓梯下去,七拐八拐地便到了,原來是個洗衣漿裳、公共沐浴的場所,外面的場地寬闊如四味廣場,曬滿了黑乎乎的工作服。旁邊還有一處小房子,是拿給守夜人員休息的。
常笑換了衣服,在角落處随意拿了一把掃帚,就來到四味廣場掃地了。廣場上多的是落葉,幾乎沒什麼别的穢物,這項活還算是輕松,他徐徐地有節奏地掃着,一邊豎起耳朵專心聽着其他小僮的談話。
占風碏的徒衆随後而至,向常笑遞去一個眼神,互相心領神會後,便開始分頭行動了。
這邊廂,兩個師父悠閑自在,一個滔滔不絕,一個拈杯谛聽。
“我與夜明岑相逢時,他身邊已然帶着常笑,常笑是隻貓妖,想必這個你很清楚。夜明岑來自何方,我實在是不清楚。夜明岑對此事嚴防于口,從未提及,我問過不少次,央他告知,他總說那是陳年舊事,不願透露半個字。不過夜明岑這人靠譜,精通岐黃之術,剛開始一路上靠着義診勉強維持生計,有個好心的村民借給他房子住,否則也不知道在哪兒歇腳。
他的醫術遠近聞名,人稱‘桃山醫仙’。當時我父親深受呃逆之症困擾,我請他為我父親治病,才認識了這個人。那時候夜明岑十八歲,許是沒有家人,孤苦伶仃,竟然把妖怪當徒弟養在身邊!
話說自從有了這個小子,就沒太平過。他經常犯病,輕則胸悶氣短,重則七竅流血!即便夜明岑是個藥修也無可奈何。最後,為了找尋醫治小子的法子,我送他倆東渡尋醫。誰料海上天氣難以預料,當天風雨雷電俱在,船翻了,醒來後已然在七星嶼的海岸上了。這裡原本還有一些魔修,幸好貧道會一些三腳貓的功夫,三下五除二地解決了那些魔衆,從此在七星嶼落地生根了。”
岑松月聽完,唏噓不已,道:“原來如此,唉……他……是怎麼走的?”
“在去給常笑尋趁手兵器的路上,遭到了魔物攻擊,那個魔附身其上,他的魂就此丢了,不知道是轉世了還是怎樣……”占風碏借着酒勁兒一哂,繼續道:“他命硬,品端臻純,命裡卻有一桃花,桃花帶煞,文人稱其‘桃花劫’。其命承受不起,故殒命于此。”
“所以,那個桃花是?”
占風碏聳聳肩,笑說:“你猜猜看?後來那個魔物附上了夜明岑的身,竟然回來加害常笑!他在常笑身邊潛伏了半月,終于有一朝被常笑識破,給那魔物立馬逃脫了,從此常笑心下大恸,不顧阻攔,硬是出島找他師父去了。”
岑松月所有所思道:“如此說來,他能肯定夜明岑還活着了?”
“不知道。小貓妖一向自負,誰知道他心底在想什麼?或許隻是太難接受事實,想出去散散心。”說罷,他飲下一杯酒,抿了抿嘴巴,解釋道:“那個魔隻在言語上刺激他,未曾傷他皮毛,否則為何不直接取常笑性命?隻是自從這個魔出現後,常笑就再也沒有犯過病了。”
岑松月聽罷,蹙眉道:“我有疑惑——第一,你們如何知曉夜明岑是采藥時遇害的?又是如何确定回來的不是夜明岑本人?第二,常笑如何有朝一日忽然識破那個魔的身份?第三,今日要擒的‘琴魔’,是否與多年前夜明岑的死亡有關?”
“别心急,我慢慢講。夜明岑遇害詳情乃是魔物穿幫之後自述的,此事暫且不談,琴魔才是重點。”
“哦?”
“那年常笑正好成年,夜明岑作為師父,自然想要為徒弟置辦個像樣的禮物,便出發找尋一種叫做‘祁水梧桐’的東西。梧桐做琴最為合适,我估計他已經做成了琴,是在回來的路上遇害的,因為那個魔也把琴帶回來了。隻是我不知何種緣由,祁水梧桐竟會成精,并且是個瘋瘋癫癫的精怪,整日彈奏《廣陵散》,任誰靠近都會被他傷到。那個魔自作主張将琴魔關押在一個隐秘的所在,說是兵器作廢了。後來魔消失不見了,琴魔肆無忌憚,但是卻不傷害任何人,逃出生天後也未曾離開過七星嶼,一入夜就彈奏《廣陵散》。”
“原來如此……”岑松月思忖了片刻,繼續道:“還有一事,常芙的母親是誰?”
“常芙的母親……其實常芙未必有母親,這是常笑憑本事自己生的。”說罷他哈哈大笑,借酒解笑。
“啊?天下間竟真有男子生娃娃的離奇事兒?”
“诶——此生非彼生,他隻是斷了一截尾巴,落地就變成嬰孩了,着實給衆人駭了一跳,但是終歸還是養了這個孩子不是嗎?更離奇的還在後面呢!常芙已經兩百七十八歲了,你見過她了吧?是什麼樣?”
岑松月越發覺得古怪,常芙無論如何看都是個五六歲的幼童,難不成就因為她是妖怪,故而生長的格外不同嗎?思及此,他啧啧稱奇:“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