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舟下是一條常年流水不息的河,汀花岸芷,浮香暗送。
常笑在這附近覓得了一處土壤肥沃的地方,将手帕包起的蓮子取出種下,靜默地盯着河水恬靜地淌過指尖,瞧得出神。
此時他的背後,夜明岑正好歸家,從不系舟橋上經過。
一眼就瞥見黑衣貓妖兒坐在橋下。
夜明岑朝他招手,喚道:“常笑——你在那兒做什麼?”
常笑回頭一望,見是師尊,笑得見牙不見眼。疾步跑上來,求誇獎似的說道:“我把師尊給我的蓮子種下了!”
夜明岑一聽,頗無奈地将那蓮子拾出,說道:“收好,現在不是種蓮花的好時候。”
種蓮子需得春時将其泡水十餘日,長葉走根才能移栽泥土中定植。常笑于種植花卉之道全無經驗,不如夜明岑心細。又将兩顆蓮子一并擦了水放進手帕裡包好,末了隻心道一聲不好:“我分不清誰是誰了!”
夜明岑一笑,說道:“花笑靥色粉紅,花瓣多而碎,也稱千瓣蓮。丹心映月色潔白……屆時開花了你就分得清了。”
常笑有些懊惱,如此便不知期待誰先開花為好了……很快又将煩惱抛諸腦後,跟着夜明岑前往占風碏的住所。
二人此去是為了與占風碏商議還陽一事,開壇做法,禱告天地,求神仙網開一面助他還魂。
占風碏聽後險些噴出一口老茶,急道:“小貓妖你未免太逞能了!簡直兒戲,不拿自己的命當命是吧!”
常笑自來對占風碏頗有成見,聞言隻翻了個白眼,兀自堅持着自己的看法:“要是我不這樣做,我師尊就沒機會還魂了!”
聞言,夜明岑輕輕撫了撫常笑的肩,給他遞了個息事甯人的眼神。而後對占風碏說道:“師弟,别跟小孩兒耍貧嘴了。話說還魂之事,我隻在《牡丹亭》中見過,書中所記未免奇幻……不承想竟然要應驗到自己身上了。”
發白的胡須險些叫占風碏揪掉,他連連捋着胡須,說道:“法事能做,隻是繁瑣。”說罷招呼來兩位童子,各自予了些銀錢,吩咐他二人出海采買紙錢與折金元寶的金箔紙去了。
“還魂之事,上陳皇天,下啟後土,諸方神靈應驗方能行得通……成事在天,切莫多心。”
金元寶堆滿了一整間屋子,全靠七星衆門生晝夜不分地疊了一天一夜。占風碏與三位弟子吩咐道:“此去半日,七星嶼暫且交由你們管理了,切莫出什麼岔子!”吩咐完,叫上常笑帶着滿滿當當幾袋金元寶出發前往山澗墓穴。
墓穴深寒,占風碏忙不疊地在冰棺前擺開供桌,末了又喊道:“小貓,麻煩你去把金元寶全部拿過來,待會儀式開始的之後我和師兄都無法走動,你可得看好門,千萬别讓人闖進來。”
常笑嘴上答應得快,眼睛從未從夜明岑身下下來過。夜明岑正盯着冰棺中自己的遺容,看得出神。
“師尊,别看了……”看到自己死去後躺在棺材裡,這種體驗隻怕不僅不常有,還令人心悸。
“無妨,我隻是看看有沒有腐壞,”夜明岑似乎開了個玩笑,朝常笑确認道:“真的完好無損嗎?”
占風碏朝常笑示意去取金元寶,又轉頭對夜明岑說道:“不會壞的,小貓做事你放心吧!就是沖動了些。”
夜明岑故作嗔怪道:“你别老小貓小貓地叫他,他不喜歡人這樣叫他。”說罷接過占風碏遞來的一炷高香。
此香約三尺高,待它燃盡恐怕需要耗費一個時辰。
“他不是正讨厭我嗎?”占風碏忙完了供桌上的擺設,另點三炷高香插在棺尾,又叫夜明岑端坐在棺前,叮囑道:“儀式進行的時候你就坐着不要動,将香舉到胸前。若是香火燃盡還沒有神官應允,那就沒轍了。”
“好。師弟,我要是還陽的話,你可不準再叫我毒仙。”
占風碏捋了捋長得出奇的眉梢,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說道:“行,醫仙師兄。”
待常笑取金元寶歸來,占風碏吩咐他分别在洞門口、冰棺旁各燒若幹紙錢與金元寶:“這兩處的紙錢與金元寶不能滅,一直燒,記住了嗎?”
常笑應了聲,看着夜明岑的身影端坐在棺木前,冰棺在他身後開了一道略有掌心寬的縫隙,透過那道縫隙,恰好能看見夜明岑曾經的模樣。
夜明岑故去時三十五歲,而殘魂的模樣與之相較更為年輕,約莫隻有二十出頭。一時間,常笑也不知道該作何感想,心中泛起陳年的酸澀,險些被煙火嗆出眼淚。
“師尊現在……”
“師兄現在已經聽不見外面的聲音了。”說着,他提前将寫好的若幹陳情書遞給常笑,說道:“等你師尊手裡的香燃到一半,你就将這幾張陳情書和紙錢元寶一起燒掉。”
常笑應下,兩頭奔忙,火光盛起,熾熱将他的臉烘成绯紅。
隻有占風碏知道,還陽一事,說來其實是天方夜譚。陰司有一套自己的生死常律,三界之内除非得道大乘者,除此之外無論人妖精怪都有生死之限。夜明岑的限就在三十五歲時,隻是陰差陽錯成了無法入輪回的殘魂,如此一來隻能在陰司謀些差遣。即使遊蕩人間,對陰司也造不成損失傷害,故而鮮少有人管這一類的魂。
也是尚未收編的一類魂。
至于殘魂還陽,那更是史無前例。一者,不是所有人都像夜明岑這般運氣好,遺容不受侵壞;二者,殘魂還陽頗為繁瑣,需要耗費大量金錢買通層層陰差,或是土地這類地仙。這便是焚燒兩處紙錢元寶的緣故,一處是為買通陰差,一處是為祭陽間地仙。
此時,墓穴中安靜地隻能聽見常笑的腳步聲,夜明岑和占風碏都已入定良久。
香火燃到一半,全然不見任何響應。常笑取出陳情書,一張接着一張燒進火堆。
陳情内容頗多,常笑草草看了一眼,多是夜明岑生前為民義診的事迹。
火舌卷起一尺高,将薄透的陳情宣紙吞噬殆盡,卻無任何回應。
最後一張了,常笑攥緊手中的陳情書,又朝着夜明岑看了一眼。隔着火光,他的身影模糊而灼熱,手中一炷香眼看就要燃盡,那身影被火浪吞噬一般仿佛稍縱即逝。
就在此時,供桌上三清鈴大響,駭得常笑立即直起身子豎起獸耳驚異着聆聽。
占風碏雙目矍铄大睜,拿起桌上三清鈴命道:“成了!後土娘娘應允了!小貓,把你師尊扶起來——棺材裡那個!”
原來是陳情書起了作用,海岸邊的城隍感其事迹真誠,特意禀明了後土娘娘。後土娘娘法外開恩,特赦夜明岑還陽。
常笑大喜,心怦怦跳個不停,手掌心的脈搏也跟着雀躍。即使夜明岑的身體冰冷,也無法抵擋心田的火熱。
占風碏一面踏着七星罡步,一面将和了符紙灰、雞血、白酒的水彈灑到夜明岑的身上。說來神奇無比,眨眼間,常笑就見夜明岑的殘魂消失了,地上空留一截香尾。
幾乎就在同時,懷中的人緩緩睜開了眼睛。夜明岑沉重地呼吸了一大口氣,好容易将體内五髒六腑都運作起來了。隻是身體常年受凍,乍一還魂,一時間尚不大能動彈。見眼前模糊,身畔似有一人扶着自己,夜明岑轉過頭問道:“你是誰?”
占風碏懊惱大喊:“完了,又失憶了!”
孰料夜明岑緩緩擡起手,想要摸一摸身畔之人,常笑立即捧住師尊冰涼的手送到臉頰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