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胸口直插一柄直刃銅刀,不屈立在烈火餘燼之中,被狄人射死在城門上的城守夫人,身下躺着被人一刀斷下頭顱的幼-女……
她看到她收斂了蘇梅與素采的屍骨,七零八落,讓人拼湊着擺放在謝昭甯大營前架起的高台上,她擡手将火把淩空抛上去,“唰”一聲,風推着火種迅疾舔過浸了油的柴薪,燃成一片赤焰火海,濃重的烏煙洶湧翻滾于半空中,似一面巨大的令人絕望的招魂幡。
她死死盯着那火海中的屍體一點一點被燒焦化掉周身皮肉,謝昭甯伸手捂住她雙眼,被她輕描淡寫地拂開。
細雪裹挾碎屑與飛灰,寒風吹得未燃盡的紙錢尾端撩着火星,飄得到處都是……
“當男人盡皆死在狄人鐵蹄之下時,後續手握刀刃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可還重要?”
“城門一破,敵人蜂擁而至,亂軍之中,能救你的,唯有你自己,旁的人、護你的人,不是能不能靠得住,而是他們終會死。”霍長歌輕輕笑着,嗓音和緩,凝着連珍不疾不徐地說着諷刺的話,“女兒家又怎麼了?公主隻不過命好,生在陛下新朝羽翼護佑下的中都皇城中,自然可以隻念念詩、繡繡花……”
連珍起初并不能明白,隻覺她言過其實得厲害,保家衛國本就是男兒的事,邊疆連年征兵,便是禁軍也時時擴充人馬,哪裡又有男人死盡那一日?
可她聞到後半句,突然辨出她話中輕蔑之意,美眸圓瞪,頗覺冒犯。
連珍雖說并不受寵,卻也從未有人于她當面說過如此唐突的話,她雙唇顫抖,正欲反駁,卻見霍長歌倏得欺身上前一步,挺直一副不屈的脊梁,眼神驟然凜冽,她不由吓得周身一顫,眼淚停在眼下搖搖欲墜。
“可有的姑娘家,隻是為了努力活在狄人的鐵蹄之下,不被剝奪了尊嚴遭受淩-辱與踐踏,就已經很艱難了。馬革裹屍、硝煙黃沙,離你的錦繡繁華太遠了,你沒有資格在我面前——”霍長歌擡眸睥睨連珍,氣勢強橫冷冽,咬牙一字一頓,在回廊下的寒風中,擲地有聲地續道,“大——放——厥——詞!”
——平白辱沒了那些為北疆三州而戰死的姑娘家。
她說到最末四字,嗓音驟然一高,連珍懾于她威勢,不由抖着往後直退,撞進連珩的懷中,像個鹌鹑似得瑟縮着脖頸顫了顫,竟不敢與她對視。
霍長歌話音即落,已甩袖轉身,招呼南煙一同離開,與衆人擦肩而過時,亦未做絲毫停留,面無表情得直往回廊盡頭過去,竟是動了真怒。
廊下一時重歸寂靜,落針可聞。
謝昭甯下意識側眸,目光追着霍長歌身影望去,鳳眸裡半月來的疑雲不由漸漸散開,清清亮亮的倒映着她嬌小單薄的背影,不由蘊出些笑意來——有驚喜,卻無意外,隻覺這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這才該是力克北狄十五載的燕王霍玄的獨女:血染過黃沙,見識過硝煙,生生死死皆不能彎了她脊梁,雖未曾親上戰場,卻也仍擁有橫刀立馬的胸襟與勇氣,應是與這天下間的女子俱不同才是,而不隻會無理取鬧、喜怒無常。
連璋眼睜睜瞧着謝昭甯眸光被霍長歌背影勾了走,抿着堅毅唇角緊緊蹙了眉,面色霎時鐵青難看,“嗯哼”重重一咳,咳得謝昭甯紅着耳尖回神轉頭看他,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謝昭甯:“……”
連珣卻隐身在暗處,意味深長低不可聞地笑起來。
三人不約而同轉身要走,連珩見狀長歎一聲,頗覺面上無光,将懷中似柔弱無骨般靠着他的連珍攙扶起來,交到她婢女手上,快步跟上衆人。
連珍兩手絞着錦帕,喘-息遲疑片刻,卻又追在他身後顫聲道:“我,我也去!”
衆人聞聲頓足回首。
“你去做甚麼?!”連珩驚愕迷惘道,“你今日到底怎麼了?”
連珍咬唇不語,隻讪讪擡眸,憋回一汪淚水,我見猶憐得輕瞥衆人一眼,眸光在謝昭甯身上稍作停留後,突然甩脫身後婢女,提着厚重冬裳下擺,一路小跑追上他們。
“若、若當真如郡主所言,”連珍放下裙擺,蓮步輕移綴在連珩身後,口不對心地尋了借口,微微臊紅了臉道,“我自然便該一同去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連珩已是管不住她了,無奈側身一讓,苦笑着探手一比,“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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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皇帝正垂頭審閱奏疏,門外進來個太監,直到了皇帝桌案前才行禮低聲道:“陛下。”
“奏。”皇帝頭也不擡,沉聲道。
那太監起身上前兩步,與皇帝近身處私語幾句。
“她當真這般說?”皇帝擡眸觑他,似笑非笑。
“是。”那太監如實答,“如今四公主也随着一并去了尚武堂。”
“意料之中,”皇帝将筆随手架在硯台上,一撩衣袍起身,意味深長笑着道:“走,一同瞧瞧去,這宮裡已好久沒有樂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