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應悟不着痕迹地把話題往姐弟蒸菜館上引,“說起來,昨天去的那家蒸菜館聽說還上過不少雜志和節目呢,結果還沒這家酒店前台推薦的店好吃。”
“嗐!别去那種笸籮貨店恰飯!”聽到這個店名,大爺肉眼可見地心情差了不少。
他将筷子往碗上一拍,吹胡子瞪眼地飙起了方言,“白眼狼開的撮把子店,專門騙你們外地人的,可不能再去了!”
他叫住正在櫃台裡給客戶倒米酒的麗姐,忿忿道:“麗麗哦,你看,又是幾個被你那背時弟弟騙去老店吃飯的細伢子!”
麗姐無奈地笑了笑,沒說什麼。
見另外兩人像是聽不太懂方言,楊钰這個湘省人立馬接上了大爺的話,“弟弟?咱們這家是分店嗎?”
“那細别是果麼港滴嘛?真不要臉,麗姐這家才是正宗的,那家純屬挂羊頭賣狗肉。”三人身後那桌的小情侶聽了幾耳朵,端着碗拖着椅子過來加入了話題。
姐弟蒸菜館,店如其名,這就是一家由姐弟兩人共同經營的家庭店。
劉陽的蒸菜館數量比街上的便利店還多,要想在這裡做出點成績和特色,實在是難如登天。
好在麗姐和弟弟雖然沒讀過書,但從農村裡走出來的娃兒基本都是吃得了苦的性子。
他們倆一個掌廚、一個吆喝,好不容易在劉陽市的老牌店鋪中殺出了一條血路。
姐弟倆在鄉下種地時聽也沒聽說過的各類榮譽挂滿了半面牆。
店面漸漸紅火了起來,探店、節目采訪、金筷子評級、文旅獎項接踵而至,姐弟倆的生活眼看着越過越好。
可哪怕血脈相連,有時候也隻能共苦、無法同甘。
一開始弟弟隻是想提高菜品價格——那會兒弟弟還會以原料和人工成本做借口;後來漲得頻繁了,便多以同業統一漲價、他們店不好搞特殊的理由搪塞過去。
開店的前幾年,絕大部分成本攤銷在食材、廚師工資和店内易耗品上。
但自從嘗到了金筷子評級帶來的甜頭,每月淨利潤的大頭便傾斜向了營銷費用科目。
無論是找飯吃的食客還是辛苦經營多年的餐飲同行,苦虛假營銷已久。
可賣貨和推廣作為職業的KOL達人們卻引以為傲,憑借“分享”的冠冕堂皇理由,雞賊地繞過了廣告法的條條框框。
為了提升視頻完播率、圖文點贊評,他們不惜以誇張的手法進行虛假宣傳,吸引顧客通過自己的返利鍊接以達成交易。
至于店面是否能為超載的客流量提供達人們所承諾的出餐水平和服務質量,他們全然不管。
後廚的麗姐與大廳隻隔着一道玻璃門,見來來往往的客戶越來越多,心裡自然是高興的。
盡管确實累了些,但她還是咬咬牙撐了下去。
叫圍着竈台打轉的麗姐察覺到不對的,還是供應商送來的劣質食材。
凍庫的排骨、屠宰場的下腳料、泡過藥水的芋頭、幹癟糜爛的辣椒、配料表和盒子一樣長的高科技低質量調味料、雜牌子的食用油……
弟弟從小頑皮,但在麗姐和父母的規訓下,總不至于走彎路。
暴怒的麗姐妄圖想像小時候一樣,拿炒勺敲醒從小機靈有餘、卻沉穩不足的弟弟。
“這種不入流的腌臜東西,他也知道不敢給自己的老婆孩子吃。”
“蒸菜館、蒸菜館,當初他們說想用電蒸鍋代替竹蒸籠,好加快出菜速度,我沒話說;但如果要拿這種丢進潲水裡都嫌髒的東西當原料,甚至用炒菜冒充蒸菜——這簡直就是被豬油蒙了心!”
人心不足蛇吞象,在沖昏頭腦的快錢面前,再深刻的親情羁絆也隻是障礙。
這一回,甚至連父母也不站在她那邊。
苦口婆心的麗姐等來的不是弟弟的迷途知返,而是一張商标注冊證。
“原本營業執照上的法人是麗姐的,誰想得到那鼈崽子居然用‘姐弟蒸菜館’的店名注冊了商标,還揚言麗姐要敢再用老店名宣傳,就告她侵權。”
八卦中心的女生越說越來氣,恨不得替麗姐去給她弟弟狠狠來上兩巴掌,她繼續将麗姐的白眼狼弟弟的所作所為一一道來:“分家以後,他還嫌做得不夠絕,後來還找了房東加價惡意盤下店鋪,硬生生把麗姐給逼走了,自己占了那鋪子!”
大爺搖搖别在腰上的電動車鑰匙,附和道:“是咯,我們以前下樓就能吃到的這家館子,現在非得騎上十幾分鐘的電動車才能趕過來……哎,我要是有這種蠢兒子,非得打死他不可!”
“好了,大家吃好喝好,别為不值得的人生氣。”
八卦中心伸進來一隻不怎麼白淨、滿是油濺印子的胳膊,那手中還端着盤切得齊整的臘味合蒸,“請你們吃,這一批剛臘好的。”
大爺眼疾手快地挾了個從中劈開的臘鴨頭,嘴裡不忘念念有詞:“麗妹坨你就是性子太軟了,說了你就該聽我的去打官司!我兒子吃你家蒸菜館長大的,還會收你這點律師費不成?”
“就是就是,你去吵架的話,一定要帶上我。别的不說,我們當老師的嗓門可大得很,看我到時候戴上小蜜蜂,罵不死這不要臉的……”
麗姐顯然和這群老顧客熟稔得很,一時間群情激憤,也叫她有些動容。
隻是她手上剛摸過辣椒,隻能用汗津津的領口去抹眼角。
“我年年拿去年檢的營業執照,抵不過他用注冊商标證書為證據提交的侵權申訴;打電話找來的電視台隻認廣告費不認人,一聽說我不是店長,又給不起價格,全都跑得比兔子還快;評分平台上線不到半年,分數被水軍生生刷到三點幾分,評論裡全是關于衛生和口味的假差評。”
後廚的中年男人不知道怎麼安慰麗姐,隻好搬了張凳子,扶着人坐下。
“我在網絡上曝光他的這幾個月以來,店裡不知道收到了多少次關于消防、市場的投訴檢查,說是有人舉報……”麗姐顯然是憋得狠了,一向堅強又顧及面子的她難得在人前也落了淚:“如果不是你們一直支持我的生意,我和店裡的幾個老夥計,都不知道怎麼把新店開起來……”
趁着衆人安慰麗姐的功夫,三位已經買過單的“遊客”悄悄從店裡撤了出來。
“小何記者立大功呀!”
楊钰故作輕松地拉住何應悟的胳膊,把準備朝談嘉山迎上去的他攔住,小幅度搖了搖頭。
“可他心情好像不太好。”遠遠望着正站在垃圾桶旁邊黑着臉打電話的談嘉山,何應悟憂慮極了,“談老師很愛幹淨的,你看他連旁邊的垃圾桶臭成那樣他都顧不上了……我好擔心。”
楊钰:“……”
在這臨時組成的三人小隊裡,何應悟有時會覺得自己像是個累贅的附屬品。
這也是他鉚足了勁,希望在這次評審中多少發揮些作用的動力來源。
如果不是他用當狗仔時的職業敏銳度揪出了些不對勁的地方,并且進一步申請進行複審,麗姐的新店與《四方來食》的緣分可能就這麼走到了頭,一家好店或許也會因此埋沒隕落。
按照貢獻度,這次評審的積分大頭将會落在何應悟的頭上,但他卻絲毫沒有開心的意思。
何應悟甚至有點委屈。
盡管楊钰表面和談嘉山看起來并不對付,但她顯然很清楚對方不高興的原因。
與談嘉山朝夕相處了好幾個月的自己反倒成了個局外人。
不過何應悟也明白,自己對于談嘉山的崇拜和敬佩從來都是單向的。
他沒有理由、更沒有立場,去要求對方向自己敞開心扉。
見何應悟悶悶不樂得甚至有些可憐的樣子,楊钰忍不住透了個底:“其實也沒啥……就是小談吧,他和家裡的關系也不太好,所以遇到類似的情況總是忍不住上去幫襯幫襯。但每次碰到這種事兒時他心情都不太好、說話也沖,我是不想你觸他黴頭,所以建議你避一避。”
楊钰在路邊被凍得打了好幾個噴嚏,她實在扛不住湘省冬夜的濕冷,幹脆擡手攔了輛車。
但臨上車前,楊钰還是轉頭問了一嘴:“他這通電話一時半會兒肯定是結束不了的,你确定不先和我一起回去?”
何應悟搖搖頭,把脖子縮進羽絨服裡,呼出一大口水汽:“楊姐你先回吧,我等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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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定位我發給你了,有空的話你帶幾個同行和媒體朋友去店裡坐坐,車馬費我來結。”
“謝了。”
打完最後一通電話,談嘉山這才留意到周邊環境的髒亂差程度。
他皺緊了眉頭,屏住呼吸快步往巷子外走。
可轉角處的路燈光線還沒來得及照過來,一扇大床墊似的充氣制品直愣愣呼地朝他臉上呼過來。
談嘉山吓得後退兩步,雙手交叉在前,下意識擺出了個防禦的姿态。
待到眼睛适應光線了,他這才看清,矗在眼前的竟是一艘又寬又大的充氣橡皮艇。
橡皮艇旁費勁巴拉地探了個腦袋出來,路燈照得腦袋上那圈卷卷的發絲閃閃發光。
何應悟的聲音裡滿是期冀:“談老師,要不要去賜金灘看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