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您說的大作,是指我在得知你們在外婆剛去世後連給長輩操辦後事都顧不上、先急着去變更營業執照的法人代表為你們夫妻倆這件事以後從談家食府請辭,眼看着你們營業額降到我母親還在世時的十分之一嗎?”
“談嘉山!有你這麼和長輩說話的嗎!”
畢竟有何應悟這個外人在場,包間裡來來往往上菜的服務員也不少,談父臉上挂不住,開口想打斷談嘉山的刻薄譏諷。
但四年過去,談嘉山早已經不吃這夫妻倆色厲内荏佐着綿裡藏針的打壓套路。
“你們扮演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就夠了,沒必要帶上我,盡管我當年确實是把秦女士和談乘潮當做家人來看待的。老實說,如果不是那年乘潮動手術時被醫生提醒檔案内直系親屬不得輸血,我還真不知道你們一家人竟然委屈求全了這麼久——”
“當然,我并不是在責怪她;相比起來,明明有家庭卻無責任、把動物化本能當做自己抛棄道德底線借口的為人父為人夫的您,才是讓大家都不開心的罪魁禍首。”
談嘉山說的都是實話,他的用詞說不上有多惡毒,但也足夠叫體面了一輩子的談父惱羞成怒。
見妻子開始啜泣,談父終于忍無可忍,站起身将手邊的杯子摔了過去,冷冷道:“我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評價?”
茶杯來勢兇猛,談父沒留手、動作迅速且帶着狠勁,同樣在氣頭上的談嘉山根本來不及躲避。
在家務事話題中找不到切入點幫談嘉山說話、隻能在旁邊幹着急的何應悟反應要更敏捷些。
他來不及多想,條件反射性地匆忙擡手擋下茶杯,好歹沒叫這物件砸在談嘉山的額頭上。
這杯子是紫砂的材質,裡頭還盛着熱茶。
它隔着皮肉與指頭骨相撞,磕出一聲悶響,落到實木桌面上噼啪一聲摔成幾瓣。
還有點兒燙的茶水順着皮膚淅淅瀝瀝地滴答,一部分濺到談嘉山的淺色提花暗紋襯衫上,洇開一片不體面的淡黃色水痕。
原本還算鎮定的談嘉山顧不上再和這一桌人嗆聲,站起來時甚至帶倒了椅子。
他捉着人的手将其拖進包廂的洗手間裡,打開冷水沖洗着何應悟手背上那片被熱水燙得微微發紅的皮膚。
“讓你今天經曆這些,抱歉。”
“沒關系的。”
何應悟試圖抽回手,可半天也沒能成功把手臂從談嘉山掌心拔出來。
他還想繼續說話,隻是在感受到談嘉山緊繃的手臂肌肉因為突然卸下力氣而引發的細細顫抖後,所有的蒼白的安慰又全堵在了嗓子眼。
何應悟反手攥住談嘉山的無名指和小指,捏了捏,解釋道:“那個茶杯很小,水也已經涼了,不痛……”
“不是痛不痛的問題,你不需要因為我……”
談嘉山的肩膀沉下來,他用另一隻手低着頭回握住何應悟的手指。
大概因為擔心把人弄疼,談嘉山的動作輕柔得接近于撫摸,他又重複了一遍:“抱歉。”
淙淙的水柱将稍微有些兒泛紅的手背皮膚顔色沖淡後,沿着兩人手掌交握的部位直直地往下落,把何應悟存了許久的疑惑碎片連成了一條線。
他看得出談嘉山已經盡力在壓制情緒,好讓場面不太過于難堪,但外面那對中年夫妻卻不領情。
包餃子式的大團圓情節向來被當作必需品,被硬塞進東亞家庭的傳統親情關系羁絆之間,在輩分、親情、孝道的約束下,成為一道道病态的鎖鍊,死死捆住“不聽話的白眼狼”,将其送上以道德制高點為基石的審判席。
不要小題大作、都是一家人、畢竟是長輩……這一類囫囵打圓場的話語完美的成為了這兩位理虧者的遮羞布。
少年喪母、青年被親生父親欺騙甚至逐出家門,談嘉山會養成如今高敏且攻擊性十足的性格也不奇怪。
何應悟也終于理解,當遇上被兄弟背刺的麗姐蒸菜館老闆時,談嘉山為什麼要搭上自己的人脈資源多管閑事地為其推廣;
他又想起在知樂園用餐那回,當何應悟詢問對方為什麼選擇獨自打拼、而非繼承家業時,談嘉山在胡說八道間下意識舉出全是兄弟阋牆、親人離心的例子;
還有在沂州過年那幾天,談嘉山在看着自己與姥姥、何岑互動時難得柔軟的羨慕眼神。
門外似乎是有人在吵架,不多時,虛掩着的洗手間門被拉開,談乘潮有些狼狽地擠了進來。
“對不起,哥,我去和爸媽說——”
“你搞錯了道歉的對象,而且該道歉的那個人也不應該是你。”
談嘉山頭也不擡地給何應悟擦幹手,直視着比自己矮了半個頭的談乘潮,“讓開。”
“阿潮,你多管閑事幹什麼?讓他滾!”
看到自己辛辛苦苦栽培和維護的小兒子胳膊肘向外拐,談父就來氣,原本因為四年沒見難得存下來的心虛和思念燒得幹淨,恨不得叫談嘉山立馬消失在自己眼前。
“聽見了嗎?”談嘉山沒什麼感情地重複道。
談乘潮的眼圈迅速紅了,他别過腦袋、退出門外,給兩人留出了出入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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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成家有兩輛代步車,為了方便來豫章出差的談嘉山,他大方地把其中一輛借給兩人代步用。
何應悟剛系上安全帶,正疑惑對方怎麼遲遲不發動車輛,便被從駕駛座探過身來的談嘉山按在了副駕駛座上。
盡管兩人已經越過了普通朋友的界限,也有過一次還算親密的接觸,但牽手、擁抱、親吻……這些情人之間才會做的事情,在關上酒店門的瞬間便會被鎖在兩人默契的心照不宣以内。
但此刻對方卻顧不上這麼多,鋪天蓋地的吻落下來,吓得何應悟向後仰倒,後腦勺磕在靠枕上。
這個吻太急切,介于索求與啃食之間。
像是被困沙漠幾日的旅客終于走出幹旱之地,恨不得把臉埋進綠洲的水源裡喝到撐腸拄腹,以确認這不是自己在臨死前躺在海市蜃樓虛景下的幻影。
何應悟很快回摟住談嘉山,順着背脊中央向下凹的脊柱溝安慰似的撫摸撲拍,動作輕得像是在哄孩子。
安撫之下,将何應悟的嘴唇咬得微微刺痛的牙齒終于收了回去。
談嘉山帶着歉意,為其療傷似地細細舔舐着剛剛在情緒失控下被自己蹂躏得通紅的唇瓣。
現在正是下班時間,車就停在不遠處的路面停車點,窗外的車流和行人像開了快進按鈕一樣匆匆路過。
對比之下,隻有空氣内循環機運轉聲的車内顯得格外安靜。
因此,從何應悟肚子裡呱呱蹦出來的腸鳴聲也就格外響亮。
“晚上沒吃飽?”談嘉山揉揉何應悟沒長多少肉的肚子。
“……”
何應悟不想回話,把腦袋埋在談嘉山頸窩裡,一左一右捂住對方的兩隻耳朵。
腹内的青蛙卻沒有消停的迹象,甚至還頂着談嘉山的手掌嚣張地又叫了好幾聲。
談嘉山笑了一聲,重重抹掉何應悟唇中因親吻留下的水漬,給在肚裡敲木魚的年輕戀人系好安全帶,點火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