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歆聞言“欸?”地一聲,詫異道:“這話又從何說起?方才婕妤那句‘刺客并不存在’令臣深受啟發。今日廷尉于朝上揭出大事:陽阿公主行厭勝之術詛咒天子,師兄亦為其所害。那詭異‘刀傷’,實乃巫術隔空之所為,故而可謂‘并無刺客’。”
這呆子仍死心塌地認定王莽是個襟懷坦蕩的純良儒生,甯肯相信巫術‘隔空’傷人。班華無意與他争執,便垂眸向他欠了欠身,邁步要走。
“婕妤留步!”劉歆竟攔在她身前,忿忿替他師兄分辯道,“不知婕妤這番揣測,可有憑據?師兄深得陛下寵信,陛下已下旨晉他為禦史大夫。他若有所圖謀,又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班華回身道:“侍郎當真看不清白?他是為替嫂嫂報仇。淳于長雖事發被逮,君上卻顧念舊情、難下決斷。京兆尹奉命徹查淳于長府,查來查去,卻查不出個所以然,你師兄勢必擔心夜長夢多。
“此事一味拖下去,哪日君上消了氣、又想起淳于長的好來,亦或軍中急需用人,君上開恩叫他‘将功抵過’,亦未可知。
“是故淳于長一日不滅,王大夫一日不甯。不如趁此時聖眷正濃,以皮肉之苦博天子疼惜愛憐……”
劉歆驟然變色,甩手嚷道:“荒缪至極!婕妤以此後宮争寵之路數,妄自揣度大丈夫行徑,實乃荒誕不經之謬論!”
班華輕歎道:“侍郎何必疾言遽色、着急否認?以藏字詩僞報南軍生變,乃王大夫與我家兄弟之所共謀。如今你我皆被裹挾其中、不得不與他同船共浪,橫豎脫不了幹系。”
劉歆瞠目張口結舌,班華見他一臉呆傻,隻得将話挑明:“劉侍郎不必在王大夫遇刺一案上過多糾纏,省得節外生枝、為你師兄平添麻煩。”
班婕妤翩然而去,最後又丢下一句:“此事不可叫旁人知曉,尤其是你那……密友劉子衡。”
劉歆呆呆站立半晌,終于将此事理清想透,不由得背生芒刺,額角直冒冷汗。班婕妤叫他瞞着劉度,可劉度昨晚便已對師兄身上刀傷起疑,如何瞞得住?
未央宮中,十幾名閹人正往來奔忙,将五尺長一張竹榻擡進正殿,上設軟墊茵缛、憑幾小案,為天子與王大夫布置仰靠閱奏之暖床。
劉歆進殿行了禮,照舊從箱中取出竹簡挨個檢閱。少頃閹人傳來餐食,天子賜下碗筷,邀他一同用飯。劉歆急忙謝恩,端起碗來卻心不在焉,筷頭銜進口中半晌不動。
天子吃喝完畢便犯起食困,抱着王莽的腿睡了過去。王莽覺察到劉歆反常之處,低聲向他道:“子駿,有何難事?不妨直言。”
“嗯?沒……無事,師兄。”劉歆遲疑再三,終是咽不下心中憤懑,于是一面偷眼瞄着天子可曾睡熟,一面挪至榻前,擰眉悄聲問王莽:“師兄,周寶一家老小含冤枉死,你可……”
話未說完,便被王莽眼中鋒利的寒光打斷。至此,劉歆再也無法閉目塞聽,不得不承認班婕妤所言不虛。
頹然愣怔許久,劉歆又問出另一句“蠢話”:“是非對錯,于師兄而言,再不重要了嗎?”
王莽定定想了一瞬,擡頭遙望殿門外混沌的青天,幽幽道:“那日我帶嫂嫂回家,光兒哭個不停,他拼命打我、說我害死他娘,要我還他娘命來……
“若不為争一個‘是非對錯’,嫂嫂又怎麼會……所以,不重要。我家老娘、光兒的命,你的命,我的命,才重要。”
“可眼下天子一心偏護于你,師兄,又有誰能害得了你?”劉歆壓低聲追問。
王莽冰冷堅決的面孔,因‘天子’二字瞬間融化成一臉哀傷。“眼下……”他流眸望向貼着他大腿熟睡的天顔,喃喃重複道,“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