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克的傷口一直都無法愈合。
他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鑒于他也感受不到痛,有時這傷口會被暫時忘記,然後在布雷克重新想起它的時候流下血來。小口徑子彈帶來的痕迹原本應該偏圓,但它摸起來像是切割後的豁口,狹長,濕潤,像是…眼睛。
生命消逝之後會去哪裡?…布雷克曾經養過一隻受傷的麻雀,他好不容易治好它的傷,麻雀卻遭遇了某種食肉禽類的襲擊,被找到的時候隻剩一隻幹癟的小腿和翅膀羽毛。媽媽和他一起在花園裡埋葬了它的殘骸,在那時他和親人聊了關于死亡的話題。關于小麻雀死後會去哪裡,人死後會去哪裡,他是否還能再見到它。大人們會說天堂,當一個善良的靈魂離開,靈魂的去處就是天堂。
如果他活着,現在會和布魯斯在一起。如果他死了,靈魂去了天國…那說不定能和爸爸媽媽在一起。但現在,布雷克無生無死。他遊蕩在世界的酣睡之中,帶着一道緻使他如此的永遠不會愈合的傷痕。
從那傷痕之中,有時會伸出它的手足。
第一次這樣的時候布雷克吓了一跳,他差點以為是身體的内容物在往外洩露,但即使及時捂住也會有更多的東西順着那道豁口往外爬。那就像是某種無形的、海生生物的腕足,冰冷的吸盤黏連在臉頰上,然後很快就縮了回去。
類似的異常現象發生了不止一次。從傷口往外溢是最多的時候,剩餘的幾次,他的雙腳要麼融化成蛞蝓質感的粘滑觸手,要麼脅下長出新生的翼膜或羽管。所幸時間都不長,在他還困惑不已的時候身體就會恢複原狀。它、居住在布雷克體内的那個陌生人,對此隻做出最簡短的解釋。
我的注視影響你的靈魂,在你不穩定的時候,靈魂就會失去自然态。
“該如何保持穩定?”
我會教你。
布雷克開始稱陌生人為“先生”,因為從身體深處的空腔發出的聲音低沉和緩,更接近人類标準的男聲。那道聲音教給他某種入定冥想需要的口訣。關注布雷克的狀态,指導他剔除靈魂中的恐懼和動搖,實現真正的“平穩”。它永遠聽上去和藹友善,但布雷克是聰明的孩子,而且永遠都是直覺最敏銳的那個。他感覺不到對方身為人的特質,有的時候,他甚至覺得它就像那隻吃掉麻雀的猛禽,有着發亮的圓形眼睛,永遠都隻像生物機器一樣為了存在而活動。
“我還是不清楚你到底是什麼。”布雷克在一塊鐵皮下躲避哥譚夢境永不停歇的陰雨。“如果你是…壞的,那我該怎麼辦呢?”
它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正如同它不會像真正的親人般回答布雷克關于死亡和天國的疑問一樣。布雷克按部就班地練習冥想,他開始控制住恐懼,面對張牙舞爪的噩夢也能夠面不改色了。在這之後身體變形的情況再也沒發生過,臉頰上的傷口仍然在流血,卻不會有更多奇怪的東西流出來。穩定的秘訣是銘記,布雷克記住了自己靈魂的形狀,先生引導着他,一遍又一遍教他該如何确認自己是誰。
布雷克·韋恩。他父母的兒子,他兄弟的哥哥,韋恩的後裔。他血管裡流淌着這良善而不幸的家族的血,即使他非生非死,即使他和某種不知名的存在并蒂雙生,也依舊是脆弱的凡人。他需要控制恐懼,因為恐懼讓靈魂産生波動,讓他會畏懼理所當然的事實而選擇遺忘;同時也絕對不能感受不到恐懼。因為恐懼是人類最原始的本能。
我需要你記住你是人類,孩子。當你忘記你是的時候,就無法再承受我的力量了。
然後,它不再回應布雷克的呼喚,就此徹底沉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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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優秀管家的一天很早,特别是在韋恩宅邸辭退了除他之外的所有傭人時,更是如此。
阿爾弗雷德的小主人不再願意見到陌生人,他不得不獨自工作,維持家宅的清潔和庭院的美觀。上午他烹制早餐,帶來早報和訂購的新鮮牛奶,修剪花園裡的花叢;下午為樓梯扶手打蠟。到了晚上,盡職的管家會一層層熄燈和檢查門窗,在短暫的空閑時間到宅邸新修的别館去。
韋恩宅的别館緊鄰主宅,在那場慘劇之後修建而成,它的設立全部出自布魯斯的意願。即使阿爾弗雷德覺得這說不上理智,将布雷克像透明人一樣推進一個獨立的房屋聽上去太過令人不忍,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布雷克确實适合在這裡療養。别館的裝潢完全為一個行動不自由的病人設計,到處都有方便輪椅推動的斜坡,樓梯拐角放着新鮮采摘的向日葵和白晶菊。負責管理這裡的不是他,是從事故發生起就開始照顧布雷克的護工。那是一個永遠筆挺整潔的非裔老人,臉上有河床幹涸般的深刻皺紋,将他的護工職責和整理家政的多餘事務都處理得非常好。
阿爾弗雷德會在小主人們入睡後和這位優秀的護工閑談,顯然對方将照顧主人當作一項需要認真處理的工作,因此他們隻會聊工作方面的事情。
“布雷克少爺他,”護工為主宅的管家倒了一杯香草茶。有利于和緩腦神經。“他的狀況在逐年變好,和最開始相比完全不同了。我沒見過任何一個低意識狀态的病人可以完美地處理日常事務,甚至包括複雜一點的用餐和刷牙。——雖然我依舊需要在準備魚肉之前剔骨,但說實話…有時我甚至懷疑,他是有意識地去做這些的 。”
“我很高興聽到這些。他的身體狀況如何?”
“…非常健康,潘尼沃斯先生。”護工笑起來。這位嚴肅的工作者也對現狀的良好感到欣慰。“我們每天有一到兩個小時的散步時間,隻要布雷克少爺還好,我們還會慢跑,當然這需要護具和反複的引導訓練……他正在長個子的時候,您知道嗎?九個月前量的衣服的尺寸,現在就不合适了。”
阿爾弗雷德不禁想起如果站在這裡的是托馬斯的話,他聽到這話該有多高興。他确實感覺到了自己的多愁善感,可能是這香草茶的緣故吧。管家再問了幾句情況,然後禮貌地同護工告别。
他得去見一見自己另外的一位主人,每周的三四個晚上,他都會來這裡看望布雷克。
阿爾弗雷德走上樓梯,前往别館的卧室。他謹慎地推開房門,卧室非常寬敞,床邊整齊放置着病人輔助生活的用具。坐在輪椅上的布雷克·韋恩停在壁爐邊,不算旺盛的火焰溫暖地跳躍,旁邊的小桌放着一台播放輕音樂的收音機,和一個插着白色蘭花的花瓶。
布雷克很少會主動起身。沒人給他信号和指引的話,他會在這裡枯坐到第二天早上。這就是他意識障礙的體現。男孩已經是少年了,他…依舊如此,和布魯斯長得一模一樣,隻是因為缺少足夠的運動量和食欲而稍微顯得瘦些。那雙色澤完全相同的藍眼睛茫然地倒映着火的亮光,音樂,和阿爾弗雷德的到來好像對他沒有任何影響,當管家輕輕将手放在布雷克的肩膀上時,他遲緩地移動頭顱,對此做出了微弱的反應。
“布雷克少爺,一切還好?
我聽說您開始嘗試慢跑了,這很好。您甚至會吃光午餐裡的西蘭花,要知道有時候布魯斯少爺無法做到這點。…您确實是個好榜樣。啊,你們争吵誰是哥哥,誰是弟弟的時日好像還在昨天…我猜您沒有選錯。我為此感到很高興。”
管家緩緩半蹲下身,從更近的角度看他的小主人。布雷克的眼神依舊無法聚焦,他三年前就能夠進行簡單的眼神追蹤了,但哪怕他的情況會持續壞下去,阿爾弗雷德也不會想要放棄希望。“我知道,您有時會覺得恐慌…護工告訴我您也會做夢。眼球在睡着的時候亂動,對吧?别告訴我都夢到了什麼,那可以是個秘密,但是您要知道,無論怎樣,無論那些夢有多可怕,或者,甚至…有多美好,那都不是真的。
我會在這裡等着,當然布魯斯少爺也會。我們都會等着布雷克少爺回來,到那時,我們也許可以有個盛大的派對,沒人會限制您能吃多少焦糖布丁。現實很美好。這些現實是屬于我們的禮物,您終究也會收到它。”
我什麼時候能收到我的那份禮物,阿爾弗?
男孩和他的兄弟在聖誕節跑過韋恩宅邸的大廳,那些場景對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來說太過清晰,阿爾弗雷德為此感到一陣心酸。他輕輕拍了拍布雷克少爺的手背,站起身——然後他的目光落在輪椅的角落,那個小桌的花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