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依舊隻是我的主觀推斷,”醫生沉吟。“如果他的癫痫并不是手術損傷引起的繼發性,而是先天就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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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魯斯和阿爾弗雷德推門進入病房時,布雷克正在護工的幫助下用午餐。這位資深護工臉上有些愁色,在看到他的同僚和失蹤已久的雇主後,訝異地睜大了眼。“布魯斯少爺…!太久了,您這些日子都去哪兒了?”
布魯斯扯過椅子坐在病床前。“一些私事,”他簡短地概括,然後打量這裡。單人病房非常寬敞,床頭櫃上放着新鮮的瓶花。數年未見的他的哥哥倚靠着床頭坐着,像兒時那樣有雕塑般的平靜到詭異的側臉。好在他看上去雖然有些憔悴,卻稱不上滿臉病容。
小桌上放着的大部分是流食。一看就沒什麼胃口的燕麥粥,和蔬菜肉類的糊狀炖湯。護工解釋。“我們需要減少嗆咳的風險,布雷克少爺現在一天内會多次發作,如果他嗆到了固體物,情況會很糟。”
“…我明白,這是必需的。”
布魯斯伸手輕輕敲敲小桌,這是思維複健的基礎訓練。布雷克的眼神開始緩慢地移動起來,轉向他那邊。情況好了很多,他的眼神追蹤不再那麼不穩定了。看來住院并沒有耽誤太多他的訓練。
接着,布魯斯拿起碗。阿爾弗雷德謹慎地上前。“請允許我先幫您挂好外套,少爺。”管家微微欠身。“我順帶去處理好布雷克少爺的臨時出院手續。”
他挂好了那件屬于托馬斯的外套,然後悄聲離去了。布魯斯拿起勺子,再次輕敲碗沿。隻要這麼做他的哥哥就會把視線固定在發聲的物體上,然後在勺子盛着的食物靠近時進食。不過現在布雷克已經學會了自己吃飯,他本能地按訓練内容伸手想拿勺子,就被布魯斯端走了碗。
“我不得不說這不符合循序漸進的進食過程…布魯斯少爺。”護工在旁邊監督。
“偶爾來這麼一次,我想不會礙着什麼的。”布魯斯拿起小勺,把寡淡的燕麥粥喂給他的兄弟。後者對這些飲食沒有意見,自然沒有。隻是咽的時候有些艱難而緩慢,無法适應布魯斯喂食的頻率。這種行徑在護工提醒後才得到阻止。
“…我不知道他的胃口變差了。”布魯斯有點尴尬。
“如果您長期卧床的話您也會這樣。”護工用毛巾擦掉一點溢出來的燕麥粥。再喂進些水确認布雷克好些了。“我們原本有很大的進步,但少爺又像這樣犯了舊病,那些訓練就耽擱了。醫生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先前我在原本的地方工作時見過托馬斯老爺,先生。他是一位正派的人。他的孩子變成這樣實在令人難過。”
“這不應該。”布魯斯輕聲低語。“一直都不應該…”
護工不再多言,隻是确認了一下主人的狀态。布雷克不再積極地移動目光,也不再看着桌上的食物。狀态反常,他屏住呼吸繼續觀察,…在布雷克的眼球開始上翻時,第一時間迅速撤下了放着熱湯的小桌。“布魯斯少爺!”
布魯斯知道發生了什麼。燕麥粥已經開始往外溢了,他扳住哥哥的下颌讓他偏頭,讓那一點點稀薄的内容物淌到床單上而不是往氣管裡嗆。強直之後是陣發的痙攣,布雷克的眼球無規律地移動,額頭出了一層細密的汗。他的弟弟盡量輕地抓住他蜷縮的手指,鋼藍色的眼睛裡沒有完全的心痛,而是某種幽深的、不見其底的思忖。
薩滿文化會優先挑選先天有神經症或者癫痫的族群成員,認為他們是能夠通神和靈魂出竅的天性的異能者。這些人被認為在發病、也就是靈魂出竅的過程中上至天空中的神國,下至地底世界。他們因此能夠獲得神明的啟示和守護靈的眷顧。
布魯斯閉上眼睛,突然,一陣雷電般的閃回切裂他的回憶。他瞬間回想起了什麼,難以置信地睜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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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克…”
“布雷克…!醒醒、你怎麼了?”
在韋恩的雙胞胎幼時,一次雷雨的深夜,布雷克帶着枕頭敲醒了布魯斯的房門。那是在他們剛剛分開房間後不久,布魯斯大方地和雙胞胎兄弟共享了床鋪,他們一起縮進被窩深處,躲避照亮整個房間的接連不斷的雷暴。布雷克的反應有些大,他一直不喜歡又響又閃亮的雷電,但在兄弟的彼此陪伴下,二人還是很快就睡着了。
午夜的時候一陣響動吵醒了布魯斯,他揉着眼睛确認情況,發現布雷克蜷縮在他身邊,緊閉着眼,牙齒發出緊張碰撞時的不自然的響動。場面一時有些不太對勁,布魯斯試着搖晃和扶正他的兄弟,但無論怎麼叫都叫不醒。
他很快就慌張起來,想起來的第一件事是通知父母。所幸韋恩夫婦像是聽到了這陣異常的響動,他們跑了進來,托馬斯抱起布雷克确認孩子的情況,母親蹲下身擁抱布魯斯。他們目送托馬斯帶着布雷克上了車,在深夜前往診所。在這個雨夜,布魯斯不得不蜷縮在母親的懷裡才勉強睡着。
清晨的時候他們就回來了。布雷克看上去有些累但還好,吃了很多阿福做的炒蛋,對自己身上發生的事依舊有些茫然。而他們的父親雖然顯得疲憊了些,但顯然和母親談過話之後就放松下來。很快一家人就開始坐在一起吃早飯。布魯斯還記得他問過父親:“布雷克怎麼了,爸爸?”他那時害怕得要哭了。“他病了嗎?”
他還記得父親、托馬斯醫生的手掌撫過他的頭發。
“哦,不。布雷克确實有點小麻煩。但我已經檢查過了,沒有什麼問題。如果之後不這樣的話我想很快就沒事的。布魯斯,你要好好陪着他。如果還有類似的情況,要及時叫我們或者阿爾弗雷德。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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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癫痫。布雷克小的時候就發作過…
布魯斯扣住哥哥的手指,在護工走到外面叫護士的時候低頭靠近,用盡量低的聲音呼喚。“布雷克,我知道你在裡面,布雷克…”
他的哥哥還沒有停止肢體末端的痙攣,不自然抖動的手指回應似地向内扣。過了幾秒,…布魯斯聽到聲音。布雷克的聲音,非常熟悉…好像在夢中聽過的、他在現實中的聲音。
“血,”
從布雷克口中說出的不是英語。
但布魯斯能聽得懂,就像是巴别塔建立起的原初語言。某種複雜的,幽深的、不可窺視的古老言辭。“血,”布雷克用特别微弱的,幾乎不出聲的聲音念着,時而抽搐一下。“血…少女,……”
接着他又說了些什麼。痙攣已經減輕,護士帶着濕毛巾進了房間。辦好手續的阿爾弗跟着一起進來,臉上有擔憂的神色。最後那個詞隻有布魯斯聽到了。在神遊者做出一個預言之後,不知是窺視未來的虧損、還是發病的痛苦攝住了他,布雷克靠在枕頭裡閉上眼,平緩又疲倦地呼吸着。回歸了軀殼應有的沉默。
最後一個詞是“蝙蝠”。是他們兩個都熟悉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