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一個飛行員的夢都在天上,但哈爾·喬丹連做夢都在飛。他因此曾經是空軍營裡最出挑的那個,同樣,也是最怪的。
哈爾知道自己在做夢,甚至還借此多做了幾個絕對不會在現實被允許的危險動作。機身是他期望已久的最新型,她表現得正像他想象的那麼優秀,快得像是裁剪天空的剪刀。他在飛,自由得仿佛下一秒就能沖破天空的邊界,從無聊的地表脫離出去。——他甚至幻想風灌進來時的感受,既然這是夢,那更自由些又有什麼問題?
但他的乘客似乎有意見。“我不建議你這麼做,”乘客聽上去有點難受。“真的不建議。”
“……?!”哈爾吓得差點掰斷操縱杆。
意料之外的客人讓這次夢幻的試飛變成旅遊地的載客觀光,他還來不及懷疑自己的大腦,機身就開始迅速颠簸起來。…是時候該緊急避險了,但現在落下的不是整架飛機,而是他正享受着的美好夢境。
他從雲端直直跌落…落在了自己的單身公寓、外賣紙殼包裝和水電催款單的殘骸裡。
“…該死的。”哈爾·喬丹躺着,喃喃自語。他連夢都做得很失敗。
“抱歉打擾到你。”驚擾了一切的客人竟然還在,看身形是個同他年齡相近的男性,全身披着怪異又厚重的布料。這些布像披風一樣蓋住了臉和大部分身體。他正不怎麼客氣地觀察公寓内部,在放着一張哈爾和飛機合照的相框前駐足。“我隻是想提醒你,在夢中過于緊張會導緻驟醒,對你的心髒不太好。”
哈爾坐起身,…他還在夢裡,不然為什麼面前的披薩吃了一塊又會長出新一塊。他覺得莫名其妙,但不妨礙發怒。“我通過了飛行員體檢。至于你?你就不解釋一下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飛機,出現在我夢裡嗎?”
相框裡的内容在改變。一會兒是孩子和父親的合照,一會兒是飛行員站在飛機前的抓拍。布雷克想伸手碰一下,那相框就被搶了過去。他稍稍側頭,看到站在旁邊的年輕男人——滿臉驚人的頹廢,棕發雜亂,夾克的袖口帶着一點油漬。但眼睛很亮。飛行員必須要有好的視力。
即使如此這位夢境主人仍舊咄咄逼人,他上前一步,“我不信任何鬼魂或惡魔,”哈爾戳着布雷克的胸口。“所以不管你是什麼,都别亂動我的東西,讓我快點醒過來。”
布雷克端詳他片刻,仿佛完全不将這威脅放在眼裡似地轉身繞開。他像自己才是正牌屋主一樣四下掃視室内,披布菱形的花邊垂在地上沙沙作響。“你隻要想醒就會很快醒來,不是我說了算的,喬丹先生。”
“你從哪裡知道的我的名字?你這…”
布雷克伸手指了指沙發,那裡扔着件有點積灰的空軍制服,一張名牌和它放在一起。
身後傳來一聲含混的低罵。布雷克拉開冰箱,又因為裡面空蕩的慘狀而關上。他在這個夢裡找不到多少有用的信息,夢的主人情緒糟糕,也不像能和他攀談的樣子。他是時候離開了。“我建議你将發黴的開封火腿丢掉。”他不忘記禮貌地提醒。“那麼……”
失業的飛行員看着那件他拒絕歸還的制服,頭腦一團亂麻。他知道現在自己還不能離開,或者不想。這時哈爾注意到他面前的神秘客人、那道影子正意圖消失,象牙色的披布從末端變得透明。
“等下!”
他沖上去,頗顯魯莽地抓住那塊布。此舉成功穩定住了對方的存在,象牙的色澤重新凝固,回歸到确切的色彩。“等下,我想問——”
那人回頭看了他一眼,僅僅露出些許的鋼藍色中似乎有着些許不悅,卻也沒有做出明顯的反抗。哈爾感覺到手中一空,抓着的布料像影子掠過一樣從他手中滑落。布雷克回身面對他,向他伸出手,示意一個最基本的禮節。“韋恩。”
“…你的惡魔名?”哈爾遲疑片刻,同他握手。
“我的家名。”布雷克的聲音霎時變得發冷,“你想要問我再次回到飛機上的方法,答案是沒有方法。讓自己醒過來然後等下一個夜晚、這是我能給出的最好的建議。”
“再沒有第二次了。我得回到她上面,…這是這麼久以來我唯一一次真正開心的,”棕發的年輕人眼下有明顯的黑色印痕,“太多的事情……”
他的痛苦一目了然。布雷克也見過些這樣的人,體驗了美夢的安撫就難以解脫。他的态度稍微柔軟,結論則照舊。“按理來說你可以随意操控自己的夢。但越急迫于結果反而越無法再現。特别是那些美好的經曆。”
“……為什麼?因為好夢都是神賜的?”
哈爾的動搖隻持續了一小段時間,短暫到突兀的程度。他也是臨時起意,并沒有抱太多希望。這讓他又迅速恢複了往常的模樣,回話的時候語氣帶上了些嘲諷的意思。“我最近去酒吧的次數遠勝于教堂啊。”
“過于急迫是因為想要逃離恐懼。這種情緒隻能造就噩夢。”布雷克在沙發邊緣找幹淨地方坐下。他隻給出了總結自己經驗的猜測,也不能完全保證不會有例外。催款單堆在了抱枕後面,布雷克拿出一張看看,上面的文字爬蟲一樣扭曲着。夢的主人看來根本沒看過這些數字。或者即使看了,也沒往頭腦裡放。“你對數字有辨識或者記憶困難嗎?包括火腿的生産日期?”
“隻要能看清酒精度數和飛機儀表盤上的東西,這就夠了。”哈爾再次搶回他的東西。他開始覺得這位“韋恩”有點像見到什麼都得玩一下的小孩子。
布雷克看看空出的手,然後他擡頭望向對方。“駕駛飛機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這就像是問完全出于熱愛而工作的藝術家“你為什麼要創作”一樣。前飛行員的表情終于不再那麼僵硬冷淡,愉快的記憶讓他放松,隻是還是沒法讓他笑出來。他坐在旁邊、腳邊的垃圾桶裡塞滿了啤酒罐。“沒什麼感覺。就是讓人感覺到…活着。”
狹窄的公寓開始從邊緣破潰,夢境變得不穩定。這個過程應該很快,布雷克知道他留不久了。但身旁的哈爾突然出聲。“活着?…也不對。看這個。”
他的手中開始彙集起什麼。就像意識到夢的所有權的人們一樣,哈爾開始憑借本能去創造。在他不自然的狀态之下這本應困難才對,但布雷克看到一架小小的飛機模型,從零件成型和組合。飛行員低頭看着他想象出來的、現在無權觸及的同伴,這裡沒有足夠它能翺翔的天空。在建築物的屋頂潰散後,夢境的外層僅有一片灰暗的邊界而已。
“…我隻是想飛而已。”
這是夢在消失前,布雷克能聽見的最後一聲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