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桓甯又聽見了這個聲音。
這一次,他的記憶比剛才清晰得多。
印象中,聲音的主人是個讓人難以琢磨的角色,有點渾,還帶着一身假正經。
他看自己的眼神總是帶笑,看别人的眼神又有點冷,他的眼睛是綠色的,很特殊的一種綠,讓人聯想到黑夜裡孤身行走的狼,灰色的毛硬挺挺地蓋在他身上,一聲長嚎,連月色都得避讓幾分。
樂桓甯不太喜歡這樣的類型。
因為他太正了,正得有些乏味。他用一套高于社會準則的要求束縛自己,自願戴上了正人君子的“枷鎖”——在他看來,阿努比斯這樣的人是有點離經叛道的。
當然,這不算壞事,離經叛道的人想法多,總有驚才絕豔之輩橫空出世。
他有時很羨慕這種思想,但有時又怕走出自己的“舒适圈”——他給自己制定了一套标準的行為守則,其中有明确的對與錯,盡管這些對錯有時看上去非常荒謬,但他就是刻闆守舊地遵循着。
或者說,他害怕面對自己沒有見過的東西,害怕做自己沒有做過的事。
可是他現在都變成一個仿生人了,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樂桓甯,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
能聽見,别叫了。
樂桓甯掙脫不了過去的記憶,他隻能不停地在切換的畫面中飄來蕩去,像一縷置身事外的幽魂。
他也想看看阿努比斯在幹什麼,是不是已經回城了,是不是将他供在了棺材裡,像白雪公主一樣,旁邊放着他種的那盆綠蘿,手中捧一束假花,每天早上起來時先看一眼棺材裡的屍體,然後該上班上班,該賺錢賺錢,繼續那個為人民服務的大業。
樂桓甯有點想笑,因為在他的印象中,阿努比斯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百無聊賴地看着過去的自己或開心,或難過,或孤獨,或小心翼翼……那是人類世界才有的悲歡,他已經不是人了,這些東西就突然隔着一層霧,讓他生出了遺世獨立之感。
他的想家與懷念,終究被阿努比斯切成了塊,每一塊承載的過去都被他一一消化,然後釋然,解脫……
再等等吧,他現在還回不去呢。
阿努比斯已經陪在他身邊整整一天了,瑞德爾爵士所說的蛻皮果然慢慢出現在這具身體上——先是從人皮接縫的地方開始,一層和人皮同樣顔色的材料開始慢慢剝落,沒有血,看上去有點像半透明的蛇蛻。
而且它不是一次蛻掉的,它像倒刺一樣支棱在那兒,着實有點不太美觀。
阿努比斯手賤地想去撕這層皮,被溜達一圈回來的瑞德爾爵士及時制止:
“不能撕,皮還沒長好呢,撕下來就出血了!”
阿努比斯悻悻地收回手,同時幻想了一下樂桓甯浴血重生的模樣——滿頭滿臉的血并不能讓人聯想到戰場凱旋的英雄,隻能想到誰家花盆從天而降,正好砸在他頭上……
阿努比斯的心情早就沒有前一天那麼大起大落了,他現在隻等樂桓甯蘇醒,然後邀功似的告訴他自己有多麼不離不棄,你以後一定不能抛棄我雲雲。
這次回去,說什麼都得搬到萬事屋去,讓樂桓甯天天待在他眼皮子底下。以後接受誰的委托,和什麼人說過話,他都得一一監督,省得被那些居心不良的壞人欺騙。
就在這時,阿努比斯收到了一封郵件。
郵件上隻有一行字,讀起來很平淡,卻帶着說一不二的口吻——
什麼時候回來。
最後的标點甚至都不是個問号,讓人聯想到氣急敗壞的老上司,在暴風雨來臨前,就是這麼和下屬說話的。
說起來,他這次出城,沒有和中心AI報備。
阿努比斯是有特殊權限的,無論是在三個城區中自由穿梭,還是像這次一樣出城陪在樂桓甯身邊,他都可以直接行動,無需等待審核通過。
這不是警察的權限,而是他個人的權限,權限也不意味着自由,這代表他要隐瞞更多秘密,去做更多難以言說的事。
阿努比斯想了想,回了句比郵件更短的話:
很快。
然而瑞德爾爵士的催促就比他多多了。
麥德管家兩天找不到老爺,瘋了一般去上城區警察局報案。丢了個爵士,上城區警察局全員出動,搜遍了城内每一個角落,連耗子都不敢輕易探頭,就這麼過了整整一天,依然沒有瑞德爾爵士的下落。
遠在沙漠中的瑞德爾爵士不是不想回他,實在是信号太差,他的網絡連接不上。
這就是AI的壞處,一遇到信号不好的地方就變成了單機模式。他又不像阿努比斯那樣可以直接和中心AI聯系,找不到就是找不到,闖了大禍的瑞德爾爵士猶不自知,還在悠閑地四處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