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嵘對秦奮說,“我們明天回去。你把該安排的都安排一下。” 秦奮點點頭。顧青嵘還說,“跟機長把時間都對好。”秦奮答應了一聲,說,“明天有大霧,可能會延誤。” 顧青嵘點了一下頭,看了看天,天依舊是灰蒙蒙的。他對秦奮說,“我們去堂哥那邊。有急事,也等我回來。” 說完,就帶着小不點出門了。小不點出門前,回轉身子,沖着秦奮做了一個鬼臉,把秦奮逗笑後,趕緊去追顧青嵘了。顧青嵘走在村子裡,碰到不少來來往往的村民,大部分都是不認識的,但他還是跟人道賀新年。年輕些的村民還是認出他的,知道他跟鎮上幾家廠子有關系。他投資了不少鄉上的廠子,但是大部分都是打了水漂,錢也沒了下落。石忍冬說過,“不用想,都知道錢去了哪裡,都進到私人口袋裡了。” 在鄉鎮上的投資,石忍冬是堅決不同意的,透明的規則沒有,都是暗箱裡操作的,黑心鬼太多,錢根本投不到生産上,在賬上走一遍,就消失不見了。顧青嵘對鄉土的那片感情被糟蹋了一遍,可他的投資也不是一點回報都沒有,有不少普通人也從裡面撿到一點實惠。石忍冬的堂哥因為鎮上有廠子,可以不用去城裡打工。這兩年,他也把家裡的土坯房翻蓋成了紅磚房,圍牆也不是破籬笆的了,而是改成了一溜青磚,院子裡也鋪了石闆,下雨的時候,不再是一院子的泥濘,兩扇紅色的大門對開,逢年過節,都會貼個吉祥對子,有點家的樣子了。顧青嵘到了,就徑直走了進去。村裡的人,沒有敲門的習慣,去誰家,都是進去了,高聲喊一聲主家的名字,就算通報了。熟悉的人之間,喊都不用喊,都是直接掀門簾子進去。顧青嵘掀開了擋風的門簾子,但是敲了敲門,在台階上等着裡面的人應門。他看到外邊牆上挂的凍豆腐,一串串的,已經在風中幹透。小不點見到那凍豆腐,就想起了他奶奶晾的各種幹菜。冬天下來的菜,通常都是白菜和蘿蔔。為了保存方便,很多人家都會把白菜切成條,把蘿蔔切成片,放到北方的風裡,去掉多餘的水分,做成幹菜和蘿蔔幹,裝到麻袋裡保存。吃的時候,放水裡浸泡,由個人喜好決定,或炒,或炖,都可以。小不點一想到奶奶做的炒蘿蔔幹,就饞的慌。其實,石忍冬也喜歡這些個幹菜和蘿蔔幹,但是他自己不肯承認,嫌棄這些菜太土,上不了台面。堂哥自己個也覺得這些菜不值什麼的,不好拿出去送人。誰知道,顧青嵘見到他的面後,照舊問他,“今年,你們曬蘿蔔了嗎?” 堂哥說,“曬了些。我給你拿去。” 顧青嵘趕緊說,“不着急,咱們坐下說會兒話。” 堂哥問,“冬子呢?” 顧青嵘說,“他不舒服,從昨天晚上,就不舒服。” 堂哥說,“要我去叫大夫嗎?” 顧青嵘說,“不用,他好像是被吓着了。” 堂哥感到很奇怪,聽着顧青嵘說話。顧青嵘卻問他,“我們家那棵香椿樹上,曾經出過什麼事情嗎?” 堂哥愣住了,支支吾吾的。顧青嵘說,“咱們都是一家人。有什麼不能說的?” 堂哥哎了一聲,雖然,他仍然搞不清楚,顧青嵘跟石忍冬到底是什麼關系,但顧青嵘對他和家人的照顧卻是無可否認的。顧青嵘會經常給他打電話,家裡有什麼事,他會記着,他住院的時候,顧青嵘那麼忙,也會飛到這邊來看他。就是有血緣的家人,也做不到更好了。堂哥知道,顧青嵘對他的關心,絕不是圖他什麼。他一個農村人,有什麼好圖的。這肯定是因着石忍冬這層關系。堂哥想着,對着顧青嵘,把事情都說開了,未嘗不是件好事,也可以把他跟石忍冬的結子解一解。于是堂哥說,“這事,誰也不願意提。我爸臨走前,為這事還心裡不痛快呢。” 他回頭看了看小不點。顧青嵘就喊小不點說,“小不點,你去堂哥家的東屋裡去看看,有什麼好吃的沒,咱好帶回去。” 小不點笑了,“人堂哥讓咱帶嗎?”堂哥說,“讓嫂子帶你過去,想拿什麼,就拿什麼。” 小不點跟着人出去了。屋裡就隻有顧青嵘和堂哥。堂哥才說,“這事就是家醜,不光彩。我叔當年啊,是個心思活泛的人,按我爸的說法,是個能當家的料,蓋房子娶媳婦的錢,都是他自己掙的,可他人也倔,家裡有冬子這個兒子了,就該知足了,不要第二個孩子也沒什麼。可他就是不聽村裡的,也不聽鄉裡的,折騰來折騰去,第二個孩子沒能留下來。為這個,我嬸子瘋了,跑到村子外頭,就再沒找回來。我叔一個人帶孩子,也不知道是喝酒喝多了,還是失心瘋了,趁農忙,大家都不在家的時候,抄了一把斧子,就把冬子給砍了,他自己個也找了一段繩子,在那棵香椿樹上吊死了。” 堂哥說到這裡,很難受,“冬子在縣醫院裡躺了兩個月,人出來後,就沒再笑過,經常一個人盯着什麼發呆。我們本來就是外來戶,這事一出,村裡人都在背後,罵我們全家都是神經病。” 一家人被村裡人瞧不起,那種生活會是怎樣的難堪呢。宅基地的邊界被人拱了,地裡的糧食被人燒了,家裡被人扔石頭,扔大糞。這些委屈和屈辱,也沒個傾訴的地方,就隻能忍着,或者向自己的親人發洩。堂哥說,“小時候,我打過冬子,也罵過他。他心裡肯定記恨我。” 石忍冬的心裡,與其說是恨,不如說是冷。小小年紀,就飽嘗人世艱辛,任誰都很難再對世人熱情了。身邊的一切,給石忍冬塑造的是一面冷冰冰的石牆,把他一個人隔絕在裡面,他對愛和理解的渴望在一日日的欺辱和蔑視中,一點點的冷卻,到最後,他不再對身邊的親人有任何指望,甚至對整個世界都沒有了要求,他冷臉冷眼的看待着這個沒有溫度的世界,像個蝸牛一樣,把自己埋進殼子裡,把自己當成這個世界的過客,在邊緣的地方徘徊。需要多少的愛,需要多少的時間,才能讓石忍冬重拾對人性的信心?那句話果然是有道理的,不幸的人,可能要用一生的時間去治愈創傷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