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前夜探察此地過後,他所獲得的情報。對整座榮園的布局,眼下的沈焉稱得上了如指掌。
園林内的這堵牆體隻做分隔空間之用,因而他可以輕而易舉地翻越。而牆外恰好植有成片的湘妃竹,自然又為他這番行動增添了數成把握。
将眼前的這片竹林作為潛入榮園的突破口,是最簡單亦是最便捷的路線。
隻不過周四晚他來這裡時,榮園并未安排太過嚴密的防守,潛入自然要輕松許多。
而今夜照理來說,一切都不會像兩天前那樣輕易才是。
剛才他落足在牆檐上時,實則存了一番試探的心思。發出聲音實為故意為之,一點輕微聲響恰如扔進深潭的一枚石子,旨在靜觀潭面會漾開怎樣的水花。
然而出乎意料的卻是,在這道堪稱最孱弱的防線前,榮園居然并未設下最為周密的防備。
是故意按兵不動?
不,要是這樣,竹林間不可能不見分毫異樣。
又或者說,如果真要防守此地,在矮牆近前設防反而最是容易——要是叫來犯者進了竹林,四方八面盡是林葉作掩,要想再擒獲其人就難了。
那麼,沈焉在心頭思索着,在這個地方,霍家究竟安排了怎樣的守衛?
然而隻不過片刻過後,他就得到了答案。
一種令人心悸的聲響在竹林間低嘯而過,仿佛沾染了漆黑的染料,連聲音都顯得陰晦沉重,卻又尖銳淩厲無比,直穿透人的耳膜,密不透風地向着顱内重重壓來。
聽到如此聲音時,沈焉眉頭下意識一緊,卻又很快放松下來,在心底啞然失笑道:
原來是這樣。
霍家壓根沒打算在這處最易突破的防線浪費人力,而是幹脆解開陣法,讓虛物在竹林間滋生,以攻代守,清剿任何想從此地侵入的來敵!
好想法。
他在心底暗暗贊歎了番。
前夜潛入此地時出乎意料地輕易,他本來還因此對霍家的守備産生了一種近乎輕慢的态度。
不過此刻,這番心緒已蕩然無存,甚至還轉化為了某種頗覺贊賞的心情。
前幾日的松懈防守,在眼下這一刻都得到了解釋。
不設防是為示敵以弱,而今夜在最明顯的弱點布下最嚴酷的殺陣,是誘敵之計,也是斬首之招!
隻是可惜,這一手棋本該是高明無比,然而要用來對付沈焉其人,卻是徹頭徹尾的失策了。
對他來說,要對付虛物,遠比對付活人守衛簡單得多。在擊殺虛物一事上,他的經驗要豐富百倍不止才是。
在沈焉平靜到堪稱淡然的呼吸聲中,那非人的怪物如同黑霧一般,在竹林間緩慢凝聚成型。
無數細長的渾濁線條彼此連接,待終于現形時,竟彷佛一張無邊無際的蛛網,将竹林間任何可能的出路,盡數封鎖于無聲之中。
沈焉不見行動,那玩意兒也同樣沒有大動作,隻見如霧如網的渾濁絲線在空氣中微微起伏,像是月下的潮水,又像是某種難以理解的活物,正在緩慢呼吸蠕動着。
這道霧網竟仿佛擁有自己獨立的意識,廓然靜立,與沈焉遙遙對峙,等候着他的動作。
注視着眼前的情景,沈焉手腕微動,像是要拔刀而出。
然而下一秒,他竟是将長刀換手,得空的左手探進兜中,摸出蔺和給的那枚銅錢。
因他的動作,林間的黑霧旋即不安分地劇烈抖動起來!
沈焉絲毫不見慌亂,伸出左手,将手中銅錢向着前方一抛。
電光石火之間,那綿密的霧網倏然一收,幾欲凝成緊密的實體,向着半空中的銅錢猛沖而去——
幾乎是在同時,牆上的身形竟是蓦地消失,不見了蹤影!
這一刹猶如一根韌性極強的蛛絲,被拉至人力不可想象的纖薄程度。
銅錢在半空中劃出帶着冷光的弧線,霧網騰空而起,向着古錢追逐而去,那絲網般的線條如昙花花萼般層層綻開,層縷萼蕊在月光下纖毫盡現。
然而就在下一個眨眼的瞬間,林間景象竟是發生了驟變。
沈焉靜靜站立在竹林一角,一手持刀,另一隻手在身前攤開。
銅錢安然無恙地橫卧在他掌心中,月光清涼如水,在他身周映出空茫澄澈的一片。
虛物已徹底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地面上潑灑開的弧形痕迹,黑中泛紅,猶如膿血。
沈焉輕輕啧了聲,将長刀上纏繞的布條一層一層揭開,露出裡頭布滿瘢痕的漆黑刀身。
他挽起袖口,将右臂上纏繞的紋布取下,飛快地在刀身上裹了幾圈,也不管模樣如何,潦草打上個結,便算是結束了。
剛才發生的一切太過迅速,如果在場有第二個目擊者,或許都會瞪目結舌,難以想象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過對于沈焉來說,這些事情隻不過是家常便飯罷了。
沈焉将手臂上取下的紋布重新纏繞在長刀上,是為了避免之後再遇到類似的情況。
至于剛才用于對付虛物的紋布,此刻則被他随手抛置在竹林外沿。布條周身色澤焦黑,仿佛被滾燙鐵水灼泡過,呈現出一種極難形容的詭異形态。
他眉頭微擰,眼下沒有處理紋布的更好辦法,也隻能暫且把它扔在林中,等待新生的虛物将其吞噬殆盡。
這片竹林給他一種極為怪異的感覺,但眼下他并沒有太多時間可以用來調查。
虛物無窮無盡死後又生,要是他滞留太久又被纏上,就更麻煩了。
沈焉将長刀提在手裡,幾步邁出,看起來似乎是要沿着石子小道,向着竹林深處走去。
然而那道修長的背影隻在竹林間停留了片刻,隻一眨眼的功夫,他整個人竟是倏然不見了蹤影。
月光悄然而落,黑夜寂然無聲,竹林當中複又是起初的清寂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