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他便收起手中物什,詢問沈焉,“要想不被懷疑,我還有約莫一盞半茶的時間可供行動。在那之前從榮樓回來,能做到麼?”
沈焉便笑起來:“盡力而為。”
話雖這麼說,但這并非他能不能做到的問題,隻是他想不想做罷了。
下一個瞬間,他已然出現在了謝昭回身旁,面帶笑意,甚至還半躬下身,煞有介事擺了個“請”的姿勢。
謝昭回沉默地瞥他一眼,沒說什麼,轉過身,率先向着閣樓的門口走去。
沈焉落後一步,正打算邁步跟上,然而旋即,他卻忽然轉開視線,再度向窗台外看了一眼。
就在這時,他忽然注意到,對面榮樓裡亮着的燈,不知何時已經熄滅了。
*
盡管留意到了這一點,沈焉卻也沒有多加關心。
說到底,霍家如何會談如何,在見到謝昭回一事面前,全都變得不夠看起來。倘若謝昭回在意,那他勢必早已發現,無需他再來多加口舌。
眼下看來,他隻消順從地跟對方走這麼一遭,就是最好不過的選擇了。
沈焉漫不經心想着,落了謝昭回兩步,不緊不慢地跟在對方身後。
他走路的步态乍看下來很有些散漫,像是閑庭信步,又像是心不在焉。然而實則,他卻是耳聰目明、敏銳異常,對周遭數米内的細微變化皆掌握無遺。
借着自窗外透進的月光,他的目光似有似無點在謝昭回背部,臉上表情幾近放空,是一副什麼都懶得去多想的模樣。
畢竟再怎麼瞧,也不會長出朵花來。
他倒是有很多想問的話,但眼下顯然不是個好時候。再說就算他問了,就一定能得到确切的回答嗎?
沈焉對此并不抱什麼期望。
盡管他同對方要了三個問題的允諾,然而回答與否的決定權到底還是在謝昭回手上。
沈焉自然不打算逼迫對方,那麼就隻能從别的路子獲取解答了。
事實上,謝昭回出現在天青樓,當中已然有許多說不通的關竅。
先不談他如何知曉自己會等在此地,又是從哪裡學到的幻術術法,更讓沈焉在意的,是謝昭回為何會獨自來到天青樓頂的閣樓,又是從哪裡來到這兒的。
即便會談已經結束,按照常理,與會衆人也該待在榮樓内部歇息。
然而謝昭回言談當中分明隐含了另一種涵義,似乎今夜他并非在榮樓入住,而是在天青樓下榻。
沈焉作出如此猜測,不是憑空作想,而是依據先前謝昭回的話作出的推斷。
讓他生出疑心的第一句話,是對方說“與會衆人都已被安排了客房休息”,然而謝昭回卻能出現在天青樓樓頂,是否意味着今夜他恰是在天青樓内入住?
如果說僅僅據此就得出結論,似乎未免有些捕風捉影,然而對方之後的一句話,幾乎可以說坐實了沈焉的猜測。
謝昭回說:“要想不被懷疑,我還有約莫一盞半茶的時間可供行動。在那之前從榮樓回來,能做到麼?”
話中指代已然相當明顯,他不是回到榮樓,而是要從榮樓趕回天青樓中,那麼今夜就住的地方顯然就是在這裡了。
然而既然會談的地點本就在榮樓,霍家為何放着好端端的榮樓不用,偏偏要将人安置在一水相隔的天青樓内歇宿?
與會之人顯然不止謝昭回一位,但即便将其他幾位來客和同行的護衛全算上,以榮樓之大,要想容納這些人并不成問題,遠不到動用另一棟樓的地步。
再者,據沈焉對榮園的了解,天青樓以往并不是個會被安排為外人住處的地方。
倒不是說這裡不能夠住人,而是天青樓此地又有個别名,說是霍光譽悉心建造的“藏寶樓”。
天青樓樓高四層,比一水相隔的榮樓還要更高一層,而閣樓以外的三層樓中,每一層都擺滿霍光譽四處搜集來的字畫與古董。
據說他收集這些古玩足足花了近五十年的時間,如此長的跨度,能堆滿整整三層樓也不足為奇。
而這棟樓之所以得名為“天青”,據說是因為這位霍光譽曾得一價值連城的北宋汝瓷,其色天青,釉面瑩潤,如堆脂又如古玉,又有“雨過天青雲破處”的美譽,是瓷器中的上上品。
汝瓷珍稀華貴,據說現今存世僅有六十五件,而其中足有五十幾件都藏于國家級别的博物院或是基金會内,其餘方才散藏在私人收藏家手中,可謂是國寶級别的藏品。
這樣稀世的瑰寶,和其他許多的珍品一同,如今都存放在老榮園的天青樓中。
盡管天青樓并非閉門不納不與外人道的地方,卻也隻有那些别受珍視的上賓才有機會進到樓中,一睹這種種吉光片羽的廬山真容。
然而這個晚上,不知是因為謝昭回當真身份尊貴至此,還是另有什麼别的緣由,霍家不但開門迎客,還直接在天青樓給他安排了個客房,如此待遇,堪稱最上等的上賓了。
而今夜對方身上的謎題,顯然還不止這一個。
思及此,沈焉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幹脆認認真真站直了,目光向前探去,從背後描畫謝昭回的輪廓。
從閣樓離開以後,樓道上的光線已經暗極,雖說轉角的平台有窗,透進來的月光卻也是若隐若現的,隻能供人辨識個模糊的大概——當然,對沈焉來說卻并非如此。
在這樣暗沉的夜裡,他也依然能看清對方外氅上精心繡制的暗紋,拐過樓梯轉角時隐約顯出的側臉,和寬大氅衣也遮掩不住的清隽輪廓。
黑夜靜默如謎,在他所入目的無邊黑暗中,謝昭回就是那個最大的謎團。
然而盡管疑雲重重,此刻他心中卻仍是覺得欣快更多。
畢竟是七年來的頭一遭,今晚的月色又那麼的好,拿這些問題去破壞這樣好的氛圍,實在是不劃算至極——難得老天能眷顧一下,凡事就不要太計較了。
他玩笑似的這麼想着,便讓這種種思慮權作浮雲,随便由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