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的燈光當中,卻見前方的甬道向着左右兩邊打開,猶如從枝幹上分出的兩根枝桠,一路延伸進無邊的黑暗之中。
沈焉腳步不自覺一頓,謝昭回卻并未顯露出半分遲疑,兀自向前,随後卻是在通道分岔的地方站定了。
那裡并非是一處尖銳的轉折,反而有一整面平整的水泥牆壁,被玉石的燈光照亮,赫然能看見有兩扇金屬壁面鑲嵌在水泥牆當中。
這恐怕就是謝昭回所說的電梯了。
沈焉在旁調侃道:“高科技啊。”
謝昭回沒有接話,一言不發地走近了,目光在金屬壁面上逡巡一番,而後停在邊緣一道不起眼的圓形凹痕上。
倘若不仔細察看,恐怕很難意識到這個裂紋般的圓型紋理,會是電梯的開關按鈕。
又或者說,若非事先得知,這兩扇突兀出現在此地的金屬壁面,也許會讓人聯想到某種金屬門,卻極難讓人想到會是一架廂式電梯才對。
沈焉在旁邊頗為詫異地看着,然而謝昭回,卻對此并不感到驚訝。
這個地方,他已經來過了數次,而對墟外人鑽研這些墟内外科技結晶的智慧,他也已經深有體會了。
時間緊迫,他便也不多說什麼,擡起右手,準備按下電梯的按鈕。為了避免在按鈕上留下指紋,他還特地拉下寬袖,讓外氅的布料遮擋住指尖,方才向着開關伸出手去。
然而當他手指離按鈕甚至還有數寸距離時,猝不及防地,眼前的電梯門驟然打開了一道裂縫!
幾乎是在同時,縫隙内驟然漏出一道綠光,某種腥臭到令人作嘔的氣息,也在刹那之間傾瀉而出。
就在這一瞬間,謝昭回的心驟然跌入谷底當中。
有人正要從電梯裡出來——電光石火之間,他隻來得及做出這樣的判斷。
他一時無路可退,正以為要同對方打上照面之際,另一隻手腕卻突然被身後傳來的力道握住了。
謝昭回瞳孔驟然放大,整個人在一瞬間近乎失了态,比起即将被人發現的危機,他竟像是對沈焉的反應要大得多。
慌亂之中他下意識就想甩開那隻手,然而下一秒,不隻是手腕,連整個人都直接被那個力量制住,幾乎可以說是完全跌入了身後的懷中。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那道綠光和身後的力量誰先誰後,竟是讓人分不清楚。
待他再度回過神來時,整個人已然徹底換了個位置——四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向他證明了這一點。
大腦傳來陣陣頭暈目眩的感覺,謝昭回知道這是在時停當中突然轉移位置帶來的影響。
他的時間仿佛在上一刻和這一刻之間被剪輯掉,然而位置變化帶來的影響卻仍然作用于身體和意識上。
這種暈眩感對他來說既陌生又熟悉,陌生于七年時間帶來的距離,然而熟悉卻在于即便橫跨了如此漫長的時間,這種暈眩感卻足以喚醒他過去的記憶,令他在意識回籠的這一刹那,就意識到了暈眩的來源。
此刻他大腦分明還在一陣陣地發暈,卻仍然足以判斷出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自己又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顯而易見,這應當是沈焉做的。
沈焉的能力可以使得身邊人一同進入時停的領域中,就像之前他們在天青樓時,他可以在對方的協助下,不被人察覺地打開暗道機關一樣。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回對方卻沒有采取同樣的做法,而是連協商都沒有,直接在時停中将他帶離了原地——或許是因為情急之下的應急反應,也或許是因為……
對方察覺了他最後時刻的抗拒。
謝昭回微不可察地咬了咬嘴唇,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盡可能克制住那種眩暈的感覺,找回頭腦當中的清明,分析起眼下的狀況。
手中所握的計時儀器已經完全不見了光芒,謝昭回判斷,應當是沈焉在時停期間關掉了墟玉的燈光。
往好裡想,這樣能夠避免被電梯裡的不速之客察覺行蹤,但往壞裡說,卻也使得他的視野被無盡的黑暗全部吞沒了。
盡管不如許多動物那樣敏銳,但人也是有一定夜視能力的。隻要在黑暗中待夠一定的時長,就能隐約看清周圍環境的輪廓。
然而對謝昭回來說,事情卻完全不是這樣。
故而眼下,他隻能依靠除了視覺以外的其他感官,試圖判斷出自己眼下的處境。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脊背貼在某種堅硬而冰冷的輪廓上,反手摸上去,根據觸感,他判斷那粗糙的質感應該是來自甬道内部的牆壁。所以他眼下應該位于某個轉角的位置,最有可能,就是在電梯分岔口的某條岔道内。
與此同時,他也聽到了腳步聲。從身後不遠處傳來,聽起來極為沉悶,像是從瓦甕中傳出,更現實地來說,應該是同他隔了一堵牆。
那聲音由近及遠,由大到小,足以證明電梯裡出來的那人正在逐步遠去,而他們兩人的行蹤并未被對方察覺端倪。
這似乎是件好事,但沈焉呢?他現在在哪裡?
謝昭回下意識擰緊眉。他左右看去,卻沒有聽到任何除自己以外的呼吸聲。
理智上來說,他知道沈焉很可能跟上了電梯裡的那名來客,試圖看清對方的樣貌。畢竟,在這種時候來到榮樓的秘密暗道中,顯然證明對方和他們倆一樣别有古怪。
這是個非常合理的決定——雖然出于種種原因,謝昭回并不希望對方這麼做。
他再度抿了抿嘴唇,在這一瞬間,就做出了決定。
迄今為止發生的一切并不能算是脫離了他的掌控,但的确有些超乎他的預料。
至少在這一刻,他最好不要讓沈焉見到來人的臉——他已經差不多知道那個人會是誰了。
他内心在刹那間便做出了決定,行動也稱得上幹脆利落,當即擡起左手,試圖再度點亮手中的銅球,為自己争取一道足以視物的光明,與此同時,也能将這道燈光作為接下來行動的一個助力。
他需要制造出一點動靜,吸引另外兩人的注意,讓電梯裡的人知道自己行蹤已然洩露——
然而下一秒,一隻手卻驟然伸出,将他接下來的行動盡數封鎖住。
他的手腕再度被什麼人握住了。
就在這一刹那,謝昭回的心猶如浸入了冰水當中。
他意識到自己被沈焉“欺騙”了。
對方并沒有離開,也沒有做出他自以為“合理”的決定,而是靜靜地站在自己身旁,藏匿住呼吸,靜悄悄地旁觀自己的行動。
在剛才并不算長的那段時間裡,沈焉恐怕……一直都在看着他。
而他剛才不管是無意還是有意間做出的種種行動,很可能全都被對方看在了眼底。
謝昭回深吸一口氣,再度感到一種頭暈目眩般的感覺蜂擁而上,占據了他的大半意識。
在下一個瞬間,他能感到一種強烈的憤怒湧上心頭。
你不相信我嗎?他想。
這種心情幾乎驅使着他想要開口,然而僅僅是在下一秒,他就意識到這種質問毫無意義。
他一時沒有說話,沈焉也沒有說話,黑暗中唯有兩人的呼吸此起彼伏,而謝昭回旋即意識到,對方此刻離他的距離到底有多近。
對方眼下已絲毫不再遮掩,因而他能感覺到沈焉的呼吸散落在他前額上,隔着薄薄的一層額發,甚至還是溫熱的,而他原本試圖擡起的左手也被對方握住,按在自己身前,謝昭回幾乎能感覺到隔着這隻手傳來的、來自對方身體的熱意。
這樣的姿勢……
他幾乎能夠想象眼下對方同自己有多貼近。
他嘗試性地動了動手腕,想要從對方手中掙脫出來,卻失敗了。
謝昭回眉頭蹙緊,卻礙于尚未遠去的那個腳步聲,不敢再有更大的動作。
然而幾乎就是在同一瞬間,他忽然意識到,此刻兩人的姿勢,竟然像極了七年前沈焉最後離開他時,在他記憶裡烙印下的最後一個場景。
過去的記憶猶如融冰浮上水面,謝昭回再度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暈眩湧上。
那一次也幾乎是同樣的,同樣是在一個狹小的、漆黑的甬道裡,他的手被對方握住,卻看不清對方的面容和神色。
同樣是眼前的這個人,在離開他的那一天,同樣也是眼前的這隻手,沾滿鮮血掐住他下巴,把滿含血腥氣的吻,一個一個地,印在他眼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