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樓書房裡出來,蔺和一臉恍惚,走路都仿佛踩在雲端,就跟剛做了場夢似的。
現在想想,蔺一則恐怕早就看穿了他近日一系列大費周章的舉動,隻是看在他如此殷切的份兒上,沒有出言點破而已。
這麼一來,他竟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憂,好消息是他無需絞盡腦汁編圓得知消息的來龍去脈,直接就能拿到數日後霍家宴請的入場券。
但換言之,這也同樣意味着他先前費心盡力謀劃的種種全是白用功,全都沒逃出他爹的五指山。
心裡頭五味雜陳的,他忽然福至心靈,後知後覺領會到上樓前季雙鶴那句“他也在等你”裡頭蘊含的深意。
那麼先前的那些話……
蔺和不由得背後一涼,連進門季雙鶴時對方那副和風細雨的姿态,此刻也變得陡然不對味兒起來。
敢情他鶴哥什麼都知道,隻是看在他爸的份兒上,裝作一無所知而已。
蔺和心裡擂鼓敲得震天響,還在琢磨要怎麼應付過去這遭,誰想剛走到樓梯邊上,卻一眼就瞧見了季雙鶴其人。
對方正站在樓梯的下方,罕見地收起了笑意,面目沉着,似乎正在等他,要同他說些什麼似的。
仿佛噩夢照進現實,蔺和心裡當即就是一怵。
還好下樓梯還需要點兒時間,尚可以當成個緩沖,他硬着頭皮挂上張笑臉,心裡卻在絞盡腦汁思考,該如何趟過這一遭——
就在這時,客廳裡蓦然響起一個女孩的聲音,清越明亮,猶如銀鈴,聽起來滿懷驚喜之意:
“蔺哥回來了?”
蔺和眨了眨眼,立馬反應過來,當即就是一樂。
季南嘉回來得好巧不巧,剛好成了他的小救星!
他心底猛然松了口氣,季雙鶴也是一頓,面上顯出個無奈的神色,側過身一讓,便見季南嘉幾步就上了台階,宛如一團明亮的火焰蹿到蔺和跟前,笑嘻嘻地撲上前來,摟住他脖子就道:“哥,你回來啦!”
季南嘉年方十九,正是朝氣蓬勃的年紀,整個人跟頭小獅子似的,生機勃勃,充滿活力。
她個子頗高,隻比蔺和矮了小半個頭,力氣又足,撲過來的動靜實在有些大了,蔺和被帶得甚至往後退了兩步,待半摟着她站穩了,方才伸出手摸了把她腦袋,開玩笑道:“怎麼今天兩手空空的,出師不利,沒捉回鳥?”
“還要什麼别的自行車啊,”季南嘉把嘴巴一撅,跟着又把眼睛一彎,“姨父能見到你,就是最讓他高興的事了!”
她語氣輕快,笑意盎然,長發挑染成紅色,在腦後紮起個高高的馬尾,一張臉同季雙鶴有五六分相似,卻是要生動開朗許多,是一種糅合了飒爽和爛漫的秀麗。
季南嘉跟季雙鶴同父異母,不單是性格各異,與蔺家的戚屬關系也有差,兩人對蔺一則的稱謂因而也有不同。
季氏兄妹的父親、季墟前任家主季朔,跟蔺一則有着非同一般的交情,兩人當年就志趣相投,同為學校的創辦人之一,娶的第二任妻子又互為姊妹,可謂是還有一層連襟之誼。
季南嘉的母親正是蔺和生母的親妹妹,算下來本該叫他一聲表哥才是,隻是她嫌這麼喊不親近,非要減掉那個“表”字喚他聲哥,真要同季雙鶴區分時,在前頭添個蔺字就是,久而久之,蔺和也習慣了她亂七八糟的稱呼。
而倘若說蔺和對季雙鶴有種不知緣何起的慫意,一物降一物,季雙鶴對他這個有一半血緣關系的妹妹才是最苦手的。
季南嘉生下來就是衆星捧月,又伶牙俐齒,凡事都有自己的一套邏輯,從來不會順從别人的意思,隻有脾氣相投的蔺和能說上她兩句。
不單是如此,這女孩還天生性格頑皮,跟蛾眉山的猴兒能比上一比,整個家裡都沒有人能治得了她的,就算是蔺和,也向來隻能依着對方的脾氣。
此時此刻,季南嘉撒了手,卻是硬要拉着蔺和說東說西,先是問他這趟沆市之行感想如何,又問什麼時候能帶她一起出去玩,叽叽喳喳跟喜鵲似的,别說季雙鶴了,連蔺和都不怎麼回得上話。
季南嘉思維活潑得有如脫兔,上一個問題剛問完,甚至蔺和還沒來得及怎麼回答,她立馬就奔向了下一個話題。
東拉西扯地聊了一通,她忽地靈光一現,便硬要拉着蔺和出門去,說是要回林宅見姥姥姥爺一面,季雙鶴這邊,也不好非得攔着蔺和說些什麼,一時無法,便幹脆任由她去了。
*
待兩人一同出了門,已經是下午将近四點了。
這片别墅群離市區頗遠,好在有條地鐵線直通到了山腳下,季南嘉嫌打車會堵,蔺和又不打算麻煩家裡的司機,兩人一拍即合,幹脆跟來天香山玩樂的遊客似的,下了山直接坐地鐵去了。
待走過了一段山道,蔺和心懷餘悸地扭過頭,看了看遠處的别墅群,心頭陡然生出一種絕處逢生似的慶幸之感。
“還好剛才你來了,”他同季南嘉感歎,“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跟鶴哥說——哎,話說回來,你知不知道我其實沒去沆市,是去穗城了?”
雖說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不過對眼下的蔺和來說,能緩個幾小時再面對季雙鶴,已經是天大的好事了。
季南嘉走在他前頭,聞言便轉過身來瞧他,臉上表情既戲谑又得意。
“我早看出來了!”她笑嘻嘻地說,“剛看你笑得那麼傻,就知道你應付我哥不來了,怎麼樣,是不是該好好謝我?”
聽到前半句時,蔺和還在心裡納悶兒,心說有那麼明顯嗎,誰料還沒琢磨出個答案,就聽到了季南嘉的下半句話。
無奈地擡起了眼,望向對方那雙有所預謀般笑吟吟的眼睛,蔺和隻得歎口氣道:“行吧行吧,你想要什麼,說來給我聽聽?”
季南嘉仍是笑意盈盈的,一時卻沒有回答他的話。
把兩隻手背在身後,她輕快地倒着走了幾步,跟着又把腳尖一點,很輕盈地轉過了身,季南嘉方才理直氣壯地開口了。
“還沒想好。先存着,等我哪天想好了再跟你說——不準拒絕啊。”
蔺和望着她背影,心中卻是陡然生出種不祥的預感。
然而說出去的話正如潑出去的水,他也不好意思再收回來。
無奈地答應下來,他不由得又歎了口氣,下意識就感慨:“哎,怎麼都是一個爹生的,你跟鶴哥差得能那麼大?”
話剛出口,他便覺得有些不對——這話說的不大動聽,甚至說得上刺耳,實在不是什麼好話。
他才意識到,便聽季南嘉的聲音從前方遙遙傳來:“那是自然啊,我哥是完人嘛,哪都好得不得了,我哪兒能跟他比啊。”
蔺和心頭一怔,蓦地駐步,正想說點兒什麼補救一下,卻見季南嘉又轉身走近了,幾步湊近他耳畔,神神秘秘地說起了悄悄話。
“哎蔺哥,你就沒想過拿我哥頭發絲兒去做個DNA檢測,說不定他還真是姨父的——哎呀!”
季南嘉痛呼一聲,伸手捂住額頭,委屈巴巴地仰起臉怨道,“好了好了我說錯了還不行嗎,再打人腦袋,下次又要挂科了!”
她做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蔺和卻知道自己手上壓根兒就沒用力,隻得好氣又好笑地道:“你這話在心裡想想就算了,還好現在是我,要讓鶴哥聽到了,你說他會怎麼想?”
季南嘉不大樂意地把嘴輕輕一撇,卻也知道自己這話說得不對,不情不願地說了聲“知道啦”,倒也沒多頂嘴,幾步又走到前頭去了。
蔺和瞧着她背影,知道自己這話說的未免有些“冠冕堂皇”,盡管隻當作是玩笑,然而真讓季南嘉親口說出來,他反倒生出種莫名的心虛之感,就跟被人窺破了自己的内心所想似的。
他這麼想着,心情一時之間變得有些低沉,腳上步子也跟着慢了下來。
季南嘉這邊,走出了老遠,回頭看他還跟烏龜爬似的沒走幾步,當即掉轉頭來,拉住他手臂就要往前拽。
蔺和拗她不過,便隻能排走種種雜思,隻留下個幹淨的軀殼,跟着她快步向地鐵站去了。
約莫又走了十來分鐘,兄妹二人方才抵達地鐵站。
正要排隊過安檢時,蔺和的衛衣兜裡,熟悉的爵士樂又一次響了起來。
他本來也沒多想,誰料剛摸出手機,隻看了一眼,他臉上的表情登時變得分外精彩。
惡狠狠地接通了電話,他朝着手機那頭怒道:“我靠,你還知道給我打回來啊!”
蔺和這趟回家,可謂是耗費了一天中七八成的心力,先是鶴哥再是他爸,好一通折騰下來,本來都快忘掉清早的事了,沒想到沈焉居然給他來了通電話,先前已經模糊的記憶陡然浮上腦海,叫他頓時就郁悶了起來。
電話那頭響起個像是在憋笑一般、格外不清晰的人聲:“對不住啊老蔺,當時給名片沒想那麼多,你現在人怎麼樣,需不需要——”
“行行行你别說了,”蔺和極其郁悶地給他嗆了回去,“我還不知道你什麼破樣,這次道個歉,下次我還敢,我看你這回專門打過來,道歉是次要,恐怕主要是有别的事要說吧?”
果不其然,沈焉在那頭笑了聲:“是啊,還是老蔺了解我。”
“你……”蔺和狠狠咽下了一句髒話,終于還是無可奈何道,“算了,你先等會兒,我現在在地鐵站,”他瞟了眼身旁一臉好奇的季南嘉,含糊道,“這邊人多,我找個安靜的地方再打給你。”
挂掉電話,他同季南嘉簡單解釋了幾句,便循着指示牌找到衛生間,挑了個隔間關上門,再度撥響了沈焉的号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