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沈焉便收攏思緒,朝前方一望。
視線當中,先是映入一片蔥翠,而緊跟其後,船頭在前方忽地一調轉,和記憶當中别無二緻的衛墟古渡便就此闖入他的眼簾。
和界碑島上木棧搭成的簡易渡口不同,衛墟主島的這座碼頭,卻是由許多平整的石塊堆砌而成的。
碼頭前方不遠,還有座磚石砌成的石牌樓,僅有兩柱一間,簡潔古樸,上以篆字寫着“南渡”二字,似乎是說這裡是衛墟南部的渡口。
謝昭回撥動羅盤,讓渡船速度減緩,向着碼頭石台靠攏而去。
沈焉看着距離已近,便率先上到甲闆,踩着船舷上了岸,又牽過篷船上的纜繩,将那纜繩在碼頭石柱上系好了。
盡管七年不曾回到五墟,但這種習以為常的小事,他倒是仍然記得清楚。
謝昭回原先在謝墟内就不事這類粗活,沈焉幹脆一步到位,不等他發話,便把這些都一并替他做了。
謝昭回慢他一步,也來到碼頭的石台上,這也是多虧了那鎖鍊頗長,不然眼下,兩人就隻能像連體嬰似的,肩并着肩,近乎手拉着手一樣行動了。
沈焉想象了一下那畫面,當即沒忍住,笑吟吟地往着謝昭回一打量,像是在思考對方屆時的反應。
謝昭回在旁邊,蹙眉看了他一眼,也沒問他在笑什麼,擡頭望向石牌樓的方向,略一颔首,便向着台階上方走去。
這渡口看來的确荒廢已久,石縫裡鑽出些不知名的藤蘿蔓草,長勢極好,看起來一派生機勃勃的模樣,不知道多久沒被人踩過了。
謝昭回走上石階時,似乎還特意避開了這些生長着荒草的石縫。
沈焉便有樣學樣,也沒有刻意去避開,隻是順着謝昭回的腳印,便輕巧來到了碼頭的上方。
沿着石階上了碼頭,再穿過那座古樸的石牌樓,進去即是衛墟一處墟人的集聚地,或者可以用“邊城”來稱呼。
墟地當中,集聚地通常分為兩種。一種是靠近海岸的邊城,第二種則是位于山中的城邑。
邊城往往不是墟人真正居住的地方,而是一處暫時的落腳地。
譬如執行巡山任務的時候,或是剛從墟外帶着貨物回來,身上背着大包小包,不方便帶回位于山中的住宅,便在邊城挑選一處房屋,暫作落腳的地點。
畢竟以墟地之大,房屋之多,一名墟人随随便便坐擁五六套房不是問題。
真正的難題反而在于,墟内空置的房屋實在太多,就算真的分配了,不但住不過來,墟人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打掃安置房間。如此算來,反倒還成負擔了。
因而在邊城地帶,墟人的房屋大都是共享的,有些閑置多年的,太難打掃,如非必要,就讓它一直閑置下去了。
衛墟的這座邊城,看起來像是墟外的一座古鎮,放眼望去,皆是白牆黑瓦的一層式建築。
因為靠近渡口,這裡過去是做集市用,民居倒不算多,且基本都是一進一間的院子,門戶洞開,一眼望進去,前院長久無人打理,如今已荒草叢生,足有半人高了。
城中皆是青石闆路,道旁同樣築有石雕燈籠,最外邊的屋舍旁圍有連續不斷的長廊,每隔數十米,築有一處栖腳用的亭軒。
廊上挂有精巧宮燈,原先自然是作夜間照明用,但長久以來未曾擦拭更替,此刻已布滿塵灰,顯得破敝非常。
廊柱原本應當是漆成朱紅,但如今已然氧化褪色,呈現出一種陰郁的暗赭。
如此光景,顯然已經是很久沒有重漆過了。
沈焉一邊走,一邊踢了踢路邊一粒石子兒,石子兒往前滾動許久,最後撞上一處牆垣,又彈了回來。
擡頭一看,這牆垣上也冒出了不少荒草,看起來當真寥落,是個分外破敗的模樣。
他四顧一番,方道:“這地方當真一個人都沒了?”
謝昭回說:“現在的衛墟人,大都聚集在北部的另一座城邑裡,平時常用的是北渡口,不過現在,那地方也不叫這個名字了。”
他莫名一頓,而後方道,“北渡離山中城邑更近,可以說就在北山的腳下,如今換了個名,叫‘觀音渡’。”
和墟外不同,墟中的山川,如若不是尤為重要的地理标識,大都不會特意命名。譬如剛才他們上岸的碼頭,就隻以簡潔的“南渡”為名,表明這是衛墟南部的渡口。
除此之外,衛墟還有個“北渡”,顧名思義,自然就是位于北方的渡口。而島上這大小兩座起伏的山陵,也是同樣,一為南山,一為北山,如此起名,質樸平實,又簡潔明了。
要同别墟的同名山川區分時,直接在前頭添個“衛墟”便是。
然而眼下,謝昭回脫口而出的這個“觀音渡”,顯然不可能是衛墟本土起的名,甚至一聽便知,是從墟外“舶來”的産物。
沈焉奇道:“衛墟已經被同化成這樣了?”
片刻後又笑道,“會叫觀音渡,不會真是因為衛墟的南北山,合起來就像個橫放的觀音像吧?”
謝昭回點點頭,又伸手向前一指,那卻是一座五層高塔,立在一排隻有一層樓高的建築當中,分外醒目。
“這是……”
沈焉有些許訝異,還沒來得及出口,便聽謝昭回淡淡道:“佛塔。”
這的确應當是座佛塔。
塔頂坐落着鎏金的塔刹,視線往下,能看到每層檐角上均塑有一尊小佛像,下方則墜着一枚銅制風鈴。
偶有風來,還能聽到鈴铛發出清脆的聲音,在這荒無人煙的邊城裡,顯得分外寂寥。
沈焉忽然又想起什麼,道:“我記得從前見過這座塔,不過那時候應該還沒竣工,看起來沒有現在這麼高。”
謝昭回颔首應道:“這塔已經建造很久了。我們以前來時應當有見過,不過那時候尚未建成,也沒有特地留意,尚不知道背後的淵源。零九年時我又來過一次,那時候塔已經基本建成,但我那時對墟外信仰尚不了解,不知道這塔具體拜的是什麼。”
在一二年之前,五墟中每年都會有互相拜訪的活動。
托謝在予的福,彼時年紀尚幼的兩人,也有一些離開上三墟、去往别墟的機會。
滿打滿算,謝昭回來過衛墟共有十次,前幾次皆有沈焉一同,等到零八年後,沈焉已經去學校讀書,便隻有他自己一人,跟着謝在予一道,要去拜訪彼時的衛墟本家人。
那會兒是零九年,謝昭回入學的前一年,他時年十四,已不算懵懂,甚至對未來早早地有了某種悲觀的預感,但對于墟内外的許多事情,仍然不會像現在這般通徹明了。
而現在想來,彼時的衛墟也已經有了衰敗的迹象。
碼頭上的人流已然少了許多,謝在予沒有帶他在南渡集市上多停留,而是很快向北,趕到衛墟位于兩山之間的主宅當中,與當時的衛墟本家人們挨個見面,彼此間敬茶緻意,為以後幾十年裡的友好相處做下準備。
謝昭回雖然年僅十四,卻也要開始學習接過墟主的重任,何況再是一年,他就要履行謝墟和學校的約定,前往墟外就讀,接觸墟外的世界。
中間缺少的三年,要在這一年裡提早補足,以免未來在這方面留下什麼遺缺。
那時候他認識了十數名衛墟本家人,甚至有幾位年紀同他差不了幾歲。
在他的記憶裡,這些人中隻有一位算得上聰穎早慧的少女,其他人大都驕矜倨傲,尚且活在自恃尊貴的大夢中。
而到如今,這些人幾乎都已無緣無故地死去,化作衛墟祠堂裡一座若木制成的牌位。
記得他第一次同沈焉來這裡的時候,是零四年,他九歲,沈焉十一,衛墟集市繁榮,有不少墟外小物在此地售賣。
其實也不算價錢,墟地裡不愁吃穿,無需用金銀錢财來換取衣食,但墟人大都喜歡收集些精緻美麗的小玩意兒,因而這種時候,見多識廣的衛墟人,便能靠着從墟外帶回的新奇商品賺個盆滿缽滿。
有些如今看來随處可見的塑料吊墜,當時卻引得墟人連連稱贊,不惜以一枚頗精美的玉石墜子來交換。
還有從外頭帶回裝了電池的玩具小車的,墟人隻道墟玉能做能源,從未見過無需安置墟玉便能自行驅動的小玩意兒,見着了此物,自然是啧啧稱奇贊口不絕,甚至最高有人給出了一整塊鸾紋玉佩的價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