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他心說謝昭回隻同他談“正事”,眼下看來,還當真沒錯。
一旦話題有往前塵往事上滑坡的迹象,謝昭回要麼回避不談,要麼另起話題,而到現在,竟是幹脆連演都不演了。
先前他同自己說,乘船從虛域中航行,要不了一刻鐘就能回去。
隻不過十來分鐘的航程,就算真想看書,也着實看不出個名堂。
何況眼下燈光本就甚是昏暗,在這種糟糕的環境下還能閱文識字,如若不是刻意回避自己,就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别的理由了。
沈焉看了他好一會兒,不見對方有半分回應的意思,不由得歎氣道:“甯願看書也不願意跟我說話,就這麼不想看到我嗎?”
謝昭回頭也沒擡,隻道:“要想看你,時間還有很多。”
沈焉沒料到得了這麼個回應,剩下半截話登時被他噎回嘴裡去,心中竟有一種被反将一軍的感覺。
他難得失語了許久,卻見謝昭回仍舊不動如山地看着帛書,仿佛剛才那句話隻是出于搪塞之用,不過是為了讓他安靜才這麼一說,心中頓時生出一種受到忽視的不忿之感。
沈焉不由得想,這玩意兒有什麼好看的,能比他好看嗎?
分别心一旦升起,就很難再壓制下去。
沈焉全然不覺把自己和一份帛書比有多離奇,這麼想着,他直接擡起自己自由的右手,搭在謝昭回的帛書上方,離對方被铐住的手腕僅一步之遙。
眼看對方仍是毫無反應,他便直接上手,把那絹帛往自己方向拽動了少許。
這回他倒是如願以償了,謝昭回終于擡起頭,微微蹙眉,朝他望了過來。
沈焉眨眨眼,佯作隻是好奇地問:“你在看什麼?”
“謝墟近日的事務彙報。”
謝昭回開口,聲音略帶沙啞,不複之前清亮澄澈。
不知道是否錯覺,這次擡頭之後,燭光映照着他的臉龐,卻見他雙眸黯淡失色,而在下眼睑處,還隐約泛着些疲憊的青黑。
沈焉忽然意識到,之前在賭場底下的時候,他并未注意到這兩道痕迹。
以他對謝昭回的在意程度,本來不該沒察覺到這回事才對。
但或許是彼時有更重要的事奪去了他注意,也或許是因為對方并不如昨天看起來那般從容自若,在事情結束以後,便經曆了一夜失眠,故而此刻看起來才會是這般模樣。
而眼下重重黑暗中僅有一線微光的環境,或許更是加重了對方眼睑下方的陰翳。
沈焉下意識皺了皺眉,卻聽謝昭回又道:“這段時間我都在墟外,沒人料理墟内事務,隻能抓緊時間,能看一點算是一點。”
沈焉聞言,手腕當即一擡,想要去觸碰他眼底的青暈,卻被對方側頭躲了過去。
他于是問:“累嗎?”
謝昭回仍舊側着臉,目光也因之落在側旁的角落裡,聲音聽起來不鹹不淡:“沒什麼累不累的。因為有的人事到臨頭臨陣脫逃,留下堆沒人收拾的爛攤子,這些事情自然隻有我來做。”
他平淡地道,“這本來就是作為墟主的分内之事。”
沈焉再度失了語,他沒想到,進了這船過後,謝昭回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麼藥,不對,也說不定是吃了什麼讓人俐齒伶牙的靈藥,竟是句句都踩在了他的痛腳上。
像他這樣能言善道的人,一時之間都無言以對,竟是生出了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外加啞巴吃黃蓮似的心情。
他失語了好片刻,終于沒話找話似的謅道:“你們五墟這種地方,會有外姓人執掌墟位的說法?”
誰料謝昭回聞言,語氣仍舊平淡如常,卻是說出了一句在墟人聽來頗為驚世駭俗、大逆不道的話:
“很多年以前,五墟中并沒有‘家主’的說法。”
沈焉當即便道:“打住,接下來的話可不能再說了。”
他微微揚眉,半真半假地道,“想想你們家的祠堂,那麼多列祖列宗還在看着呢,你要真說出這種話,讓他們的良苦用心情何以堪啊。”
“人死了就是死了,”謝昭回卻不管他,将目光落回到絹帛上,自顧自地又道,“我不信還有什麼鬼魂和魂魄的說法,不管是舅舅還是我祖父,我做什麼說什麼,他們也都看不到了。”
他微微一頓,卻是低聲道,“這些祖祖輩輩代代相傳的家事已經搞得我很累了,你也不要再說了。”
自重逢以來,沈焉還是頭一回聽他說出像這樣洩氣的話。
與其說是真的想讓自己緘口,倒不如說是在發洩情緒。
燈光下,他眼中疲憊之态盡顯,而剛剛脫口的那句話,又仿佛一朝回到了多年之前。
那時候謝昭回雖也鮮少流露情緒,但對于沈焉的态度,卻一向是不同的。
謝昭回自小被祖父當作繼承人培養,家教甚嚴,故而自幼便沉靜寡言,鮮少對外流露出心中所想,哪怕面對後來的謝在予都時常遮掩心緒,唯獨沈焉是那個例外。
唯有在面對過去的沈焉時,他會微笑亦會流淚,會傾吐内心的不安與失落,亦會流露出旁人從不曾見過的軟弱和依賴。
沈焉心中一動,剛覺出某種如同雛鳥絨羽般的柔軟情緒,正想将手覆上對方手腕,不料就在這時,桌上的燭光忽地一顫,幾乎就要當場熄滅——
沈焉眼疾手快,就要伸手去籠住這微末的燭光,卻聽謝昭回開口道:“無事。”
聞言,沈焉的動作因而稍緩,收回手看向對方。
謝昭回又接着說道:“在虛域中航行,出現這種情況很正常。不過,就算當真熄滅了,有這艘鲲艇遮擋,虛域不會這麼快就蔓延進來,再燃起一支新的就是。”
沈焉若有所思地一颔首,本還想說什麼,不料這一打岔過後,他此刻再度看向謝昭回,卻發現對方已悄無聲息地收回手,将兩隻手都藏在了桌面下方。
那罕見流露的疲倦與軟弱也被對方妥帖收起,仿佛先前那一幕對話未曾發生過一樣。
待謝昭回再度開口時,面容複又回到原先若無其事的情态上。
他就事論事地道:“我在謝衛二墟間來往過了數次,燭燈雖然會受到影響,但目前還沒有熄滅過。或許用燭龍涎會更好,不過那就太奢侈了。”
說着,他複又擡眸,正色看向沈焉,“我一直在想,要怎麼能驗證古書上提到的理論。你我兩人和尋常墟人不同,不能用來驗證鲲皮的效果。唯一的可能,就是讓偃人來做這個實驗。”
沈焉也看着他,卻見對方再度擺出一副“在和你談正事”的模樣,心中一時啼笑皆非,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到底還是順着他的話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