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到後來,上三墟人私下裡還有笑話,說周墟當中美女如雲,放眼望去皆是楊柳眉芙蓉面,堪稱是五墟中的“女兒國”了。
周燕于性情暴戾至此,墟中卻無人膽敢置喙。
周墟其他的本家人,不論男女長幼,都已經慘死其手,自然沒法再對他施以約束制衡。
至于隔壁謝墟,謝在予連自己的妻子都管不了,又怎麼能管得了上三墟另一門的墟主?
更何況,單論身份地位上來看,周燕于好歹也是個名正言順的繼任者,而謝在予,隻不過是一個過渡時期的“代家主”罷了。
然而如此暴虐的周燕于,卻唯獨對已為人妻子的嶽衡音說得上任縱,因而到了墟人私下裡議論的風言風語中,又何嘗不是一種“閻王柔情”?
周墟盛産香料,墟人大都愛香,作為墟主的周燕于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和繼任的周無虞不同,他偏愛的是另一味香,名為“安魂引”,香如其名,味道像是墟外的老山檀,醇厚柔和,毫無媚意,俨然與他的性格毫無沾邊之處。
既然以“安魂”為名,這味香自然也有平心靜氣、安神定魄之效。
也隻有在這味香燃起之時,這位向來喜怒不定、暴虐無道的家主,才會難得地安定片刻,顯出些罕見的和顔悅色來。
周墟臨水,地勢平坦,又多水邊沼地,故而蔓生香草,都是墟外不曾有所記錄的品種,故而周墟的香料,向來是墟中一絕。
但周墟中流行的,是像金絲熏一類的單品香。然而安魂引并不是單純的一味香料才能有其殊效,它是合香,且香材中有一味木材香,周墟中并不多見,反而在多山的謝嶽二墟才有生長的原料。
周燕于鐘情的這款安魂引,實在不能不讓人心生疑窦,懷疑起裡頭是否有什麼名堂來。
這還沒完,這位周墟家主,當年也隻不過是性格陰沉、喜怒難猜而已。
據說他性情大變、嗜殺成性,是因為千禧年初時,從别處獲得了一個“谶語”。
谶語也即預言,在五墟中,占算命數此事,一向是嶽墟人的專長。
這千絲萬縷,均與上三墟中的嶽墟有關系,種種機緣巧合拼湊在一起,顯然不可能再是巧合,而應當是真相才對!
因而“幽王”與“褒姒”之語不胫而走,成了上三墟人之間心照不宣的密談。
一直到一二年家變以後,這兩人與嶽衡音的原配謝在予皆已身死,方才最終消停下來。
話說回來,讓周燕于性情大變的谶語,正是和眼下,她面前這位新任的周墟墟主有關。
無人知曉那句谶語的具體内容,但依據周燕于前後轉變的态度和舉動,墟人也能将其拼湊出個七八——
恐怕這預言正是說他會被血脈相連的親人殺死,鑒于周燕于隻殺男丁,那預言必然指定了這位弑親者是男性。
周墟的前後兩位墟主,正是萬分親近的舅甥關系,周無虞的母親即是周燕于同胞的親妹妹,可見谶語畢竟是谶語,這谶語到如今,顯然已經應驗。
謝煙令在心中回想過去種種流言傳聞,越想越是生懼,正兀自膽戰心驚之際,謝昭回終于出現了。
他從議事堂靠近本家大宅的那側後門出現,幾步進到堂中,除了實在花費了些時間之外,看起來倒是沒有什麼異樣。
謝煙令驟然如得大赦,也沒顧得上細瞧這位年輕家主此刻的模樣,簡單地行了個禮,又為謝昭回沏上一杯新茶,便退出内堂,為另兩人留下一方足以議事的空間。
謝昭回颔首應許謝煙令離開,又幾步走到堂上入座。
他同周無虞也算相識已久,無需多講什麼虛禮,互相點頭緻意,便作了問好。
然而他甫一入座,像是覺得極為口渴,還沒開口說話,就将桌案上的茶端到嘴邊,淺淺啜飲了幾口。
如此舉動,對他的個性來說,反倒顯得太不講究了。
周無虞于是擡眼端看他,卻見謝昭回面色嫣紅,呼吸不勻,乍看起來,竟像是才從什麼地方落荒而逃似的,整個人都呈現出一種說不出的狼狽和慌亂。
周無虞登時皺眉,問:“你怎麼了?”
謝昭回緩了緩呼吸,一手端茶,卻像是在遮掩什麼似的,擡手擋在下半張臉前:“……沒什麼。”
見他顯然不願多談,周無虞便也不再問,抱起雙臂,語氣狐疑地道:“話說回來,你既然都回墟了,那沈焉呢?沒跟你一起回謝墟?”
謝昭回緩緩吐出口氣:“他已經在墟裡了。”
周無虞眯了眯眼,極敏銳地察覺了端倪:“你才跟他說完話出來?”
謝昭回下意識就想搖頭否認,然而他動作做到一半,又想這麼做反而像在欲蓋彌彰,頓了頓,方才含糊應道:“……也算是吧。”
周無虞見他先是一搖頭,而後雖是承認,卻又支吾其詞,心中更是疑窦叢生,懷疑起了他倆到底在搞什麼名堂。
他看了又看,謝昭回為了躲避對方銳利的目光,隻能低頭佯作飲茶,試圖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誰料這時候,他又忽然想到自己剛剛才接過一次吻,慌亂之下沒照鏡子也沒整理儀容就出來,心裡登時有如掀起驚濤駭浪。
他整個腦子都僵硬住了,一時隻覺如坐針氈一般,恨不得把整張臉都蒙住,生怕被對方瞧出半分蛛絲馬迹來。
不巧,這番動靜神态,皆落入在場的另一人眼中。
周無虞眼看他這般坐立不安,心中卻是更為狐疑了。
謝昭回内心窘迫至極,一時不知該如何起頭,于是整個大堂登時落入一種尴尬的沉默中。
這時候,周無虞倒是心慈好善,主動開了金口:“你不願意說也罷,不過,我倒是有幾句話想說。”
謝昭回半垂着眸點了點頭,胸口心跳如鼓,卻聽周無虞說道:“我不知道謝墟家變的具體内幕,不過照我看來,你和沈焉都不是熱衷權術的性格,會鬧出當年的事情,恐怕是有什麼誤會在裡頭。
“依我看,兄弟之間沒有隔夜仇,”他難得好心地提醒道,“你們要是有什麼矛盾沖突,能說開就盡量說開,血脈相連的親人,不至于鬧得太難看。何況你們自幼起就一起生活長大,想來從前關系應當也十分親密,這些話也不必等我一個外人來說。”
一路聽到這兒,謝昭回登時便覺,自己方才的緊張和窘迫,眼下都顯得毫無必要起來。
不知道對方對他和沈焉之間的關系産生了什麼誤解,他一時無話可說,隻能沉默以對,避免貿然開口,造成什麼驢頭不對馬嘴的尴尬事件。
周無虞卻錯以為他對自己的話表示了默認,見他不作聲,便繼續開口,一時竟有越說越上瘾的架勢:“我到了墟裡之後,才知道有親人還活在世上有多重要。不管對方本人如何,至少能當個念想,可以時不時地惦念一下,覺得活在世上算有個錨。”
說罷,他飲了口茶,一隻手撐住下颔,語氣懶散,倒像是在說什麼飯後的閑談似的。
“現在想想,倒覺得當時該給周燕于留半條命,”他淡淡道,“牽根鍊子關在牢裡也罷,閑得無聊的時候就去他面前晃悠晃悠,倒是比直接一刀剁掉解恨多了——”
一路聽到此,謝昭回隻覺得頗有些毛骨悚然,一時之間同對方無話可講,隻能清咳一聲打斷他的肺腑之言,分外委婉地開口:“周家主這番前來,除了說這些,應該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同我商讨吧。”
“哦,”經他提醒,周無虞便也想起這番前來要問的要事,便坐正了,眸光銳利,道,“我來是想問,下個月霍家宴請上的事情,你已經做好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