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爺白手起家,東都商地二十餘年,積攢下如今尤為可觀的家業,可以說,他一生都在為錢财奔赴,年輕時窮困潦倒,徒居荒村,發妻夜半臨盆因無人接生而死,他再沒續弦。
那晚生死之别在他心中落刺。
他視财如命但更愛女,凡是喜兒想要的,皆可為她揮霍。
可喜兒在寵愛中長大,卻看上了那樣一個不求上進的男人。
他隻要一想起某天他随喜兒她娘身去,那纨绔憑着喜兒的嬌慣肆意敗光他的家産,讓他百般呵護的女兒深陷窮苦乃至身死就止不住要發瘋。
他恨自己年少無能,斷不能再給喜兒找個這般的夫婿。
眼下一切都還來得及,他看着喜兒與他對立而站,心裡苦痛萬分,隻能試圖打感情牌勸她回頭。
“喜兒,你也不小了,這些日子爹爹為了你的婚事,如何籌謀,如何傾覆财産,這些你都是看在眼裡的,好不容易才求得薛家這等良婿,你怎麼能幹出這種蠢事。”
他說完擡眼看着女兒,眼眶通紅,微微顫擡的手始終挂在兩側。
渴望、哀求爬滿沒入他眼睛的數條深壑中。
卻見喜兒攥緊拳頭,退了半步,反駁道,
“那薛家,一窮二白,邊陲小地出生,京城才子那麼多,他再飽讀詩書又如何,誰會看得起他一個寒門,他如今的臉面難道不是爹爹用銀子堆出來的嗎?”
“再者,誰說他定中狀元,若是不中呢,爹爹為他如此籌謀,最終是個進士三甲,落個七品芝麻官,若是他不滿要爹爹助他再考又如何?要女兒再等他三年還是要爹爹傾盡家财為他鋪路為籌碼?”
年前薛江海趕考路過汴州在府上借住,身邊還帶着個年過半百的嬸子和将将及笄的表妹,三人在府裡白吃白喝一月有餘,表妹一閨閣女兒作他随身伴讀日日與他同住一屋不說,那嬸子更是無禮,無事便坐客位,在廳堂之上對這她這侄兒百般吹噓,這種人家,這種人又何其可信?
許是沒料到女兒會想到這一層,崔诃仲一時噎住,不過下一瞬就叫他瞥見了喜兒身後那道睡得舒坦的人影,想起此行,頓時火又竄上腦,指着喜兒身後怒道,“薛江海再如何也比他強!”
“可女兒昨夜已經什麼都做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傳經汴州,女兒早已是他的人。如此,女兒同薛江海,也再無可能了。”
她語氣漸弱,似是顧及在場的幾個婆子或是她父親耗損的銀子心血,埋下了頭。
崔诃仲卻聞及冷笑,
“他醉成這樣,你二人又能做什麼?且外頭都是我府多年的仆奴,今日之事,斷不會讓半點流言蜚語傳出去。”
即便是她做到了這一步,她爹仍不願松口嗎?
“爹爹,你為何就不能成全我與元郎?”
看着崔耘喜執迷不悟的樣子,崔诃仲空覺無可奈何,隻能是勸,
“你要嫁他?他如此纨绔不堪,别說大字不識幾個,怕是連廚房的鹽糖都分不清,你一個從小錦衣玉食的小姐,跟了他,來日不知道要受多少苦。”
“元郎心往自由,女兒不願讓他囚于生計,來日女兒會和爹爹一樣去四處行商,闖下一片天。”
崔耘喜眼神堅毅,崔诃仲卻是差點天崩地裂,他被崔耘喜的話震到。
他從小捧在手心裡養大的金玉,竟然願意為了男人行商?她可知道女子行商要遭受多少苦!
一時神思已不由他左右,慘白嘴唇微嚅着喃喃,
“鬼迷心竅...鬼迷心竅了。”
他眼前一暗,撐住木案,痛心疾首,“說到底你是養定他了?我那日就是一時心軟,沒有将這小子趕出汴州,才給你留了念想,女兒家,抛頭露面行商?我竟不知你何時有了此等不入流的想法。”
他忽地把桌子拍得啪啪作響,挺起身來朝門口喝道,
“來啊,給我把這裡砸了!”
什麼?
櫃子裡看戲的瑄墨瞬間不淡定了。
聽着院外聚過來的腳步聲,她面色驚恐地看向染珵漆,卻見櫃中罅隙光霧中,他鎮定如初的臉。
“噓。”
她隻好斜身靠近櫃子,看到床上那道無動于衷的背影睡相,不免腹诽。
到這會了還裝死呢。
還當代仙道魁首呢。
頂天立地的大男兒,叫小娘子沖鋒陷陣。
真不是個人。
“不要!”
看到一幫手提棍棒的家仆推開了門、崔耘喜臉色大變,幾步跑過挂簾,伸手便攔在了衆人跟前,眼中蓄滿淚看向崔诃仲。
“爹爹明知道元朗無處可去,不要毀了他容身的地方,權當是女兒求您了。”
言罷她回頭看了眼床上的元桓,他背着這場鬧劇朝裡躺着,看樣子仍在昨夜的酒醉中。
崔耘喜有些無名失落。
心裡卻還想着眼下保住元桓的小屋要緊,她日後還會想辦法回到這裡。
半晌她道,“我跟爹回去。”
見女兒落淚,崔诃仲瞬間心軟了,他屏退家仆,松口道,“要是你還想留這小子在汴州,從今往後你不許再見他,今日你便同爹畫契作允,這一屋子擺設不要了也罷。”
“好。”
正襟而站的幾個婆子終于找到事幹,利落地抹幹桌灰,從袖中掏出了紙筆,往那硯台裡倒了些許茶水,庫次庫次地磨起墨來。
待崔耘喜在紙上按下一指,崔老爺将契好生收進懷中,一幫人方才洋洋灑灑地離開小屋。
約莫一盞茶,兩人從櫃中出來,瑄墨彎腰透過半開的窗朝外看了眼,确定方才停在門前的馬車已駛離,松了口氣,扭頭看到季塑還是一動不動,不禁疑惑道,“他是真睡還是假睡?”
染珵漆站在她身側,因着心下了然真相,落在季塑背影上的視線極其冷淡。
“真真假假,有什麼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