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語簡潔明了,連吳邪都聽不出自己是在用何種口吻在叙述,松口氣,或是如釋重負。
他隻知道如今的結局是最優解。
木樂樂忽然覺得有點可笑,可笑中又夾雜着幾分悲涼——孑然一身在此時竟然是好事。
時局動蕩,他們處在被逆流淹沒的時代,天空時時刻刻都彌漫着灰色的硝煙,宛如巨大的蒙塵玻璃罩,在戰火的沖刷下七零八落,最鋒利的一塊碎片,直直切入地球的脈搏。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選拔賽結束,各灣區的參賽人員陸陸續續離開香港,人流量驟減,食堂從花鳥市場般的叽叽喳喳又歸于從前的秩序。
解雨臣他們遠征歐美,平日的飯桌上就少一大嘴炮王,再加上一不言不語的張起靈,但有嘴不閑着的幹飯氛圍卻沒有因此改變。
胖子自從認命後就放肆地放飛自我,跟他們吃飯一頓幹三碗,看到張海客還慈眉善目地跟他打招呼,語氣親熱,吓得張海客夠嗆。
他自稱是made in China的逼逼永動機,沒有他唠不動的話題,沒有他打不開的局面,除非内容太高深,欺負他是純文盲。
張起靈因寡言少語,常常隐沒在他們之中。
胖子形容他是扔人群裡都濺不起水花,天崩地裂也就這副“愛誰誰”的模樣,眼睛眨都不眨,死也死成一面癱。
木樂樂不服氣,當場奮起與之争論,被胖子的罵娘三闆斧錘的頭都擡不起來,然後胖子就獲得負重兩公裡的訓練體驗券。
美其名曰體能要和搭檔持平。
這輩子吳邪都不會忘記當年他跑過的負重兩公裡,那時他還隻是一個對入伍生涯充滿期待的小男孩,嫩的如同冒尖的豆芽,因着肆無忌憚暴露長官的隐私被體罰。
吳邪仿佛還能看到當時毒辣的陽光,可能跟甄嬛跪在華妃門口小産那天差不多,太陽曬的他頭暈眼花,綁在身上的沙袋跟秤砣似的,他那天回去躺在床上渾身都酸痛。
現下面對同樣處境的胖子,面對同款活閻王般的上司,内心柔軟的吳邪當即哈哈大笑,少一聲都是對胖子的不尊重。
太陽東升西落,日曆一頁頁撕下。
新成員逐漸融入他們的小團體,不管是話多的胖子還是話少的張起靈,和諧穩定。
送走木樂樂,吳邪多年媳婦熬成婆,原地升職成為焦明的主駕駛。
作為三代機中僅次于準四代暴風赤紅的機甲獵人,焦明在總灣區分量頗重,正在進行四代裝置的升級。
吳邪和胖子暫時還見不到自己新座駕。
而五代機則是徹底的一級機密,一直被關在組裝倉裡,隻有出廠編号,連官方名字都沒有,他們四個算是基地裡難得無實物表演的駕駛員,日常重心就放在鍛煉上面。
歲月如梭對于他們而言是奢侈的用詞,每天日子都過得緊張而充實,滿滿當當的行程。
相處多幾天,木樂樂就發現張起靈的體能真是相當變态,負重四五十公斤跑步跟玩似的,蛙跳和深蹲幾百起步張腿就來。
格鬥術更是又精湛又暴力,沒有美學,隻有要命,真真切切一拳要你狗命的暴力。
如果隻論輸赢不論其他,木樂樂是百分之百打不過張起靈的。
看看隔壁,還在統一出拳和過肩摔動作。
木樂樂有點哽咽,到底誰是新來的?
焦明會率先出廠是他們早已料到的事,他們如期來到維修倉的瞭望台。
在外形上,焦明并沒有過多改變,隻在金屬銜口處翻新零件,以及加重型号的噴漆。
木樂樂首次看着自己以外的人站上焦明主駕駛位,萬千思緒都在腦海的洪流裡翻騰。
她好像能看見和焦明第一次見面,對機甲新奇和忐忑的自己。
當時的她什麼都不會,被選中成為駕駛員是因為木安的出色,他是天生的駕駛員,天賦異禀,她不過是運氣好,剛好是與他一母同胞的神經承載體。
她聽過駕駛員在神經搭橋出事故的案例,不免發慫,哆哆嗦嗦站上操作區,電路服壓的她身軀矮下一節,生冷的金屬硌着脖頸。
她和焦明的初見就在這樣的不安中度過。
後來的每次戰役,都像幻燈片般一幀一幀從眼前閃過,好在,他們從沒有辜負彼此。
一轉眼八年過去,他們守候的戰區依然屹立不倒,所有灣區都知道,焦明鎮守的香港總灣區,是太平洋永不隕落的太陽。
木樂樂隔着玻璃望向焦明,頭部液晶面窗鍍過一道金色的弧光,吊機的指示燈閃爍在金屬架間,宛若夜空明滅不定的星辰,而焦明就是漫漫星河中最明亮的一輪弦月。
老夥計,以後我們都要繼續努力。
她在心裡輕聲道。
張起靈站在她身邊,看見她眼底專注的光彩,像碎鑽般傾倒在眼前的龐然大物上,她似乎是在感歎,又像在發自真心的祝禱。
她今天穿的有些少,發絲被随意的挽在耳後,皮膚是能透出細小血管的白。
在冷氣充足的瞭望室,四周都是巨大器械,她肩膀單薄的像是花莖,仿佛一折就斷了。
張起靈的眸光聚焦在她雙肩上,靜谧地凝視許久,久到她都轉過頭來興奮地告訴他吳邪跟胖子初次通感成功,他才有微微地回神。
最後他什麼都沒做,也沒有探究自己那瞬在想什麼,而是如往常那樣,與他們走向食堂,身旁是歡呼雀躍的她在拍着手掌。
他們還沒等到五代機正式公布,黑瞎子與解雨臣的戰役告捷,無人傷亡。
普通的勝仗,在灣區是不足挂齒的小事,但他們每回有人出征,平安歸來後留守的人都會張羅着要擺慶功酒。
聽完霍秀秀傳來的捷報,木樂樂剛敲開張起靈的門,沒來得及敲吳邪的,手機鈴聲一響,低頭看是技術部的張海客發來通知,讓她和張起靈去組建倉看看五代機。
“還有這種好事?你不會是诓我跟小哥去給你們技術部搬貨吧?”木樂樂疑惑道。
“要诓我也诓科學部,诓你們幹什麼。”
也是,張海客一向看汪燦不爽。
下午正是一天最多事的時候,他們走過人群匆匆的大堂,來到滿是叉車和吊機的倉庫,拐彎進入空曠的港倉,在右手邊上樓,往上爬四層,亮燈的倉管室正對他們敞開大門。
張海客一看手表:“來的挺快。”
木樂樂領着張起靈走進去:“怕你反悔,不肯給我們劇透了。”
黑瞎子他們那台機甲也在香港組裝出廠,官宣前她可是磨破嘴皮子都沒看到個邊角。
張海客眼珠子翻出一半,木樂樂渾然不在意他的白眼,繞過成堆的電纜走到落地窗前,按開遮擋的電動卷閘門。
随着卷閘門徐徐上升,倉室大燈開始一盞一盞的亮起,雪白的光從四面八方投射到組裝倉中央,爆出炫目的白。
人眼一時無法适應,等過兩秒再看,亮光下一台钛合金覆身的巨型機甲嶄露在眼前,雙臂自然下擺,形成内張的弧度。
每節骨骼和手指節突出無數精密的機栓,背翼流線型的設計兼顧美感與平衡,在機甲闆塊的邊緣,塗着一層渡邊的銀光,極大的中和機甲本身金屬色造成的笨重感。
在大面積塗裝的部位,用來增加摩擦的紋理凸顯出來,光澤在胸甲和頭盔上流轉。
倉管室剛好在機甲胸腔的位置,木樂樂擡起頭,機甲頭部的琥珀色可視窗正對着她雙眼,無形中仿佛有道流光從側翼劃到盔盾。
“初次見面,你要請他多關照。”
張海客似乎極為滿意自己的作品,拿着文件在一旁自我欣賞,機甲大腦袋旁有倆耳翼,上面噴塗着型号:Mark-5。
“你好,大家夥。”
面前的機甲比焦明還要高大,木樂樂轉頭看張海客:“他有沒有名字?”
“還沒,叫你們過來就是讓你們來取名的。”
張海客側頭望向機甲:“雙人并列式一體化吊艙,左臂肘部加裝彈射短刀,拳部是替換式等離子炮,右臂高能量肘推器,腳踝附有磁力流變學阻尼器,減震器我加的足足的,夠你們穩穩地踢出十幾次回旋踢,雖然你們可能不需要。胸口的2X90導彈發射器有生物識别功能,能直接照着巨獸腦子轟。”
她原本覺着霍秀秀的消息已經夠爆炸,現在聽張海客得意洋洋的跟她炫耀,她緊閉的嘴巴漸漸張成圓形,看一眼張起靈,見他沒什麼反應,回頭震撼之色還是溢出眼眶。
“真是鳥槍換炮,怎麼回事,五代機配置居然能這麼強,速度和火力都猛的不行,又能跑又能輸出,護甲呢,他護甲怎麼樣?”
上過戰場的木樂樂一語就道出核心。
每代機甲獵人都經過數不清的實戰和模拟,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也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一台機甲,要想在某項數值上登峰造極,那麼必然也會有為之犧牲的部分。
例如高移速換來的是脆弱身闆,高火力則需要耗費大量的能源和動力。
護甲厚實又會讓機甲寸步難行,隻能當站樁輸出的坦克,要麼完勝,要麼完敗。
張海客果然靜默半晌,幽幽一瞟窗外:“要敏捷護的話,護甲肯定沒有正常機甲來的高。”
聽他閃爍其詞,木樂樂有種不好的預感,她了當問道:“大概數值是多少?”
張海客眼神飄忽:“……三。”
滿分十分。
“送走我跟小哥對你們有什麼好處?!”
木樂樂當場去世,炸裂道:“三?最差的一代機護甲都有四!你們在想什麼,不用拿命來換速度吧?沒必要,真的沒必要。”
即使是之前以高敏著稱的焦明,靈活度近乎接近正常人,護甲也從沒有低于五過。
四代巨獸打這點護甲隻用兩巴掌。
對,無需花裡胡哨的噴毒液、啃咬或是沖撞,隻要平平無奇的兩巴掌就能掄飛。
再多都是侮辱它們的能力。
感到荒謬的同時,木樂樂頭開始痛起來,她用上吳邪的同款叉腰大法,認真擠壓着五官,調節出一張最正經的臉。
張海客好似也有話要告訴她,他端詳着她,話到嘴邊,不知怎麼卻幾度退卻。
她沒管張海客的欲言又止,一心想跟他掰扯幾句,可碩大的機甲杵在身邊閃閃發光,塞回去重造是不可能的,她就處在一種明知要講廢話,但又不得不講的糾結當中。
空氣彌散的微妙,中央空調的氣流吹過,能聞到機油夾雜着微微的金屬鏽味,輕風一般,穿梭在倉室與倉室之間。
正當兩人都僵持不下的時候,張起靈忽而上前半步。
或許是巧合,他正好斜斜地隔在他們倆中間,淡漠的眼眸落向張海客,卻有着鷹一般的敏銳,徑直望過來,看得張海客脖頸一縮。
張起靈的容色如雪過無痕,淡淡道:“速度和火力都是看得見卻無法查證的東西,但防禦可以驗證,防禦不足,會被巨獸背後的主人察覺,看似強大的五代機隻是在虛張聲勢。”
話音凝在半空,龐大的五代機矗立于倉室,肢幹和關節映出頭頂圓白的強光燈。
肉眼可以看見光成線般照下去,仿若積蓄已久的春雨,凝固于灑落在地面的一刻,死寂就在沐浴着盛光的空間裡被催發到極限。
像沙漏卡在關口,張海客動動喉結,隻覺張起靈的威壓正隐隐迫近自己,讓他呼吸都不自覺的收斂兩拍,往後微退。
可是,他在心虛什麼?
“是這樣沒錯,黑瞎子應該告訴過你們,短時間内我們研制不出比四代機更好的機甲,要挑起他們的好奇,隻能劍走偏鋒。”
話畢,木樂樂的心陡然一沉。
八年的虎視眈眈,數十次來自太平洋深處的攻堅戰,技術部的“劍走偏鋒”無疑是在坐實,巨獸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寥寥無幾。
張起靈太有存在感的氣場顯然讓張海客感到無所适從,兼之他目光實在稱不上和善。
他忍住胸悶的氣息,别開臉望着天花闆,口風對向樂樂道:“題外話留到下次,我等會還有事,你想好名字沒?”
他話出口就如同凍在冰面的水流,靜止地聽不到一點回音,而後在長久的沉默裡漸漸風化,隻留一縷無聲的風痕,來回飄蕩。
良久,木樂樂仰起僵硬的脖子,聽到骨頭咯嗒一聲,她轉頭瞧張起靈:“你有建議嗎?”
并沒有得到有效答案。
于是木樂樂獨自拿起筆,鄭重其事地在紙上寫出繁瑣的兩字,最後一筆點在字體的上方,圓管暈出一滴墨漬:“麒麟,如何?”
“麒麟?起靈?”
張海客露出戲谑的笑。
“關你什麼事。”
木樂樂振振有詞道:“麒麟是五大神獸之一,驅邪送祟,自古就有‘麒麟踏祥雲,人間百難消’的俗語,況且前有焦明,後為什麼不能有麒麟,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我回一句,你就有十句等着我,我哪裡敢對你有意見,麒麟挺好,寓意也吉祥,圖案噴在機甲上肯定好看,晚點我就報上去。”
張海客也不敢真調侃的木樂樂急眼,随口兩句帶過,見好就收。
顧及張起靈在場,兩人又閑話片刻,見沒有其他的要事,木樂樂起身告辭。
張海客好言好語送走他們兩人,正要離開,看見散落一桌子的文件,隻得返回去收拾。
臨出門前,木樂樂在念叨今天有什麼沒完成的鍛煉,張起靈回頭漠然一瞥,眼風就正巧刮過張海客的臉,落向高大的钛合金機甲。
眼瞳幽深,隻極短的一秒就收回視線,卻瞥得張海客汗毛聳立,如堕冰窖。
像哈士奇在狼面前一般。
他總覺得張起靈對他有種特殊的血脈壓制。
傍晚他們都沒有去食堂用餐,解雨臣拿上兩瓶好酒,吳邪貢獻出房間,木樂樂裝點上花生瓜子地幹果盤,其餘人或出人或出力,一場簡單的慶功酒在夜晚飄出芬芳。
霍秀秀一向是他們之中下班最晚的,他們就邊等霍秀秀,邊聚集在吳邪房裡侃大山。
胖子跟吳邪體驗完四代機甲後滿臉都洋溢着亢奮,什麼三代機弊端消除的多麼多麼好,武器加強的多麼多麼棒,升級後的操作系統都絲滑如德芙,觸控屏也高端大氣上檔次。
進行過通感,他倆矛盾消失的速度立竿見影,胖子連帶看木樂樂都覺着親熱不少,對她一口一句大妹子的,直掏心窩。
從北美風塵仆仆的回來,黑瞎子容光煥發的如舊,解雨臣的面上卻頗有疲累之色,眼睛也不似以往的從容,偶爾會失神幾秒。
他們隻當解雨臣是路上勞累,木樂樂就勸他要不要回去休息,喝酒不急在一時。
解雨臣往日其實是不怎麼喝酒的,也不大吸煙,每場慶功酒他都以茶代酒走走過場。
今天他卻斂正神色,對木樂樂擺擺手,疲倦稍退,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跟張起靈吹噓完焦明的雄風,見他總是淡淡的,無論對什麼都不熱絡,胖子就感覺沒興頭,轉頭看見木樂樂正無聊地剝着花生,馬上就湊過去,擠開她身旁的張起靈。
“停,我知道焦明的威猛,你不用跟我重複,聊點别的。”
木樂樂搓着紅色的花生皮,數一數已經剝好六顆,轉而放進張起靈手裡。
香港和沿邊廣東地區凡事圖吉利,他們最是講究數字上的彩頭,什麼六六大順,八八是發,有的香港人一聽酒店隻剩四樓,住都不住,立馬調頭走人,因此聰明點的酒店四樓就不會标出四樓,隻用12356一路順過去。
木樂樂來自福建,雖然小時候家裡也有拜神祭祖的活動,但對數字沒多大的執念。
所謂入鄉随俗,她在香港多年,難得放假時去城市走一走,耳朵聽的是粵語,早上喝的是早茶,打開電視也會看看循環播放的古惑仔,口音趨近粵音。
好像隻需生活的夠久,再大差異也能适應。
活絡又不過分熱鬧的氛圍流轉在房間,吳邪悠然泡着茶,張起靈在閉目養神,胖則子唠唠叨叨跟木樂樂講述自己在内蒙的故事。
沸水燒的咕噜咕噜往上蒸,熱氣熏烤着吳邪的臉頰,在他準備起身添水的時候,一道尖銳的警鈴聲刺破水霧,立時響徹整座基地。
“缺口出現活動,擴張指數為四級。”
“缺口出現活動,擴張指數為四級。”
“缺口出現活動,擴張指數為四級。”
咬着梨子的木樂樂一臉蒙圈,牙口停在梨子上,吳邪和解雨臣也面面相觑。
離科學部預測的下次攻擊明明還有半個月,下午她才去看過組裝完成的五代機,她甚至還沒跟張起靈進行過通感。
玄武系統的準确度毋庸置疑,木樂樂咬掉梨子,吳邪撂下茶杯,幾人抓上外套開門就往指揮室的方向走,半句都不多話。
“我操,你們要去哪?”
胖子第一次經曆巨獸襲擊,明顯沒反應過來,吳邪大步流星走出去幾十米,他才遠遠跑在吳邪身後,嚷道:“你他媽等等老子。”
平時巍然不動的基地在此時似乎被激活一般,人潮如方才壺中沸騰的水,急促又有條不紊地向四方流動起來。
警示鈴伴随着廣播一遍遍的響在基地上方,還能聽見機械女音傳來的電流滋滋聲。
張起靈緊跟着木樂樂,步子沒落下多少,指示燈閃出警戒的紅光,照出通紅的牆體。
木樂樂邊走邊打出一通電話,剛應兩聲,不知聽到另頭的什麼言論,下一步就沒踏在地上,而是僵硬地懸在半空,懸停半晌。
“你真的确定要這樣?”
她像是不可置信,停頓一會,又問道:“你是拿總灣區的命脈在賭,我無法保證我們會赢。”
紅色在她眉梢侵染出紅白相間的光斑,隐隐浮動,有一點紅斑仿佛朱砂痣般點在眉心,映襯出她愈發焦急的眉眼。
她在猶豫,而越來越緊迫的警戒聲像一條無形繩索,正逐漸勒緊她脖子上殘存不多的空隙,她不停地點着手機外殼,輕咬嘴唇。
“請注意,缺口波動顯示為兩束。”
“請注意,缺口波動顯示為兩束。”
“請注意,缺口波動顯示為兩束。”
木樂樂遽然變色,擡頭望向要消失在視線盡頭的吳邪他們,轉頭又望着張起靈。
他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靜,或者是,笃定。
木樂樂想起某次聚會,黑瞎子說的玩笑話。
他說人有時是沒有選擇的,命運在劃出分岔的時候,順手把人劃進去,誰往哪邊走,誰要在中途退出,實際都是一早注定的結局。
想到此處,木樂樂心底微歎,卻不再遊移地向手機道:“好,我們馬上就到。”
她挂斷電話,抓着手機想了兩秒,擡眸朝張起靈勉強一笑:“我們可能要挑戰人類極限了,唯一一對沒經過神經搭橋測試的駕駛員,駕駛的還是第一部五代機甲。”
她深呼吸一口氣:“通感不難,你不要緊張,信我,不會有問題。”
“好。”張起靈緩聲道:“我相信你。”
為五代機預備的港口還沒建完,好在不影響臨時使用,他們趕到駕駛前艙,看見高高的腳手架橫七豎八架在牆周,照明和警示用燈互相輝映,照出一大片奇異絢爛的色彩。
巨門之後是令人無法忽略的海浪咆哮聲,吊車和懸梯就位,張海客早已在前艙等待,見他們過來,示意他們先穿戴電路服。
套上作戰衣展開身軀,電路服由操作室的人員兩兩進行組裝。
胸前鍊接後背,銜接口處有兩排相對的螺釘,腿甲和臂甲在同一時刻裝好,電螺刀旋定,臂甲左側刻着logo上面的銜星雄鷹,展翅欲飛。
木樂樂輕車熟路,一舉一動照顧着動作生疏的張起靈,張海客翻着一疊注意事項,腦子也在一時的混亂中糊成一團。
他隻能盡力挑幾條要緊的囑咐他們:“麒麟的神經負荷非常重,大概比三代機還要多二分之一,你們又是首次通感,一定要專心,樂樂你熟悉的,但是另一位朋友,你通感時大腦要空無一物,不是我吓唬你們,要是你們之中有人在過程中追小兔,兩人都會陷入極度的精神紊亂直至一方死亡,要比一般的狀況更嚴重。”
“還有,麒麟的防禦不如其他機甲,但在幾處要害部位有特别加固,比如核心反應堆、駕駛艙、頭頸連合處——你們操作時會知道的。”張海客頓一頓:“如果可以的話,我是說如果,你們可以故意讓巨獸攻擊麒麟被加固過的部分,産生的效果會更加逼真,讓他們覺得我們的五代機攻防一體,迅猛無敵。”
“你好啰嗦。”
木樂樂不勝其煩地讓他趕緊講完,張海客翻一翻手裡的資料,工作人員從密封箱裡取出脊髓夾,安裝進他們電路服後的凹槽。
随處可見的顯示屏上面是各種各樣的數據,木樂樂看到屬于自己和張起靈的數值平穩無波,心内稍安。
從一旁工作人員手上拿過頭盔,面部的玻璃夾層被一層黃白液體覆蓋。
拿着頭盔,木樂樂與張起靈對視一眼,隔着人群,都從對方眼底讀出堅定的意味,略一颔首,他們轉正腦袋套上頭盔。
裡面乳黃色的繼電凝膠在頭盔落定後飛速下降,失去遮擋,可視窗露出兩人本來的面目,後背的脊髓夾鎖定電路服,耳側的檢測器旋轉起來,提示燈亮起。
“數據導入頭盔。”
繼電凝膠降至底端,腦後的電流管連入借口,旁邊豎起的顯示屏頓時閃出綠光。
“數據傳輸凝膠灌入電路服。”
前艙機門開啟,兩人走入全然陌生的駕駛艙,前面是基地現如今最大的港口,盛載着幾百萬人的香港就在身後,一牆之隔。
“兩位駕駛員就位。”
來不及感受不同機甲帶來的細微差别,木樂樂目不斜視,率先踏到駕駛位上。
艙門關閉,駕駛艙運轉聲大作,腳部、背部、雙手紛紛在機紐的摩擦聲中鎖緊,懸吊背帶接入背脊處的插口,傳感器懸浮上手。
她負責的是右腦,張起靈是左腦。
目前為止一切穩妥,張起靈遊刃有餘,隻在專業的環節會遲鈍一點,其餘毫無難度。
木樂樂心有安慰,時不時與他交換餘光。
待兩人都固定完畢,木樂樂點擊正中央的控制屏,接通和總控室的通話。
張海客的臉占據一整塊屏幕,神色嚴肅,撥動着操控台的按鈕,霍秀秀站在最近的位置,看不見臉,隻見到她常穿的黑色衣角。
機械鎖擰轉的聲音陸陸續續響起,吊橋從駕駛室的艙門移開,鎖芯咔嚓一轉。
“操作艙口已鎖定。”
“等會有幾秒的自由落體,因為我們的駕駛艙在頭部,得有腦袋接上身體的程序。”
木樂樂輕聲叮咛,張起靈“嗯”一聲,聽得外面穩固駕駛艙的鋼筋架驟然一松,從屏幕到電纜都劇烈的晃動一下,泛着金屬微光的駕駛艙就在滑輪輔助下極速下墜。
在即将抵達目的地之前,滑輪往外擴開,大幅度減緩駕駛艙下落的速度,最終緩緩嵌入機甲的脖頸,駕駛室由此安固下來。
“挂載确認。”
“激活駕駛員間連結協議。”
“激活中——”
核心啟動時的電光大盛,渦輪飛轉,巨大的港口大門開啟,月色清輝,腳下的海水卻澎湃如猛獸,不斷的沖刷着港口地基。
木樂樂想起什麼,趁着間隙張嘴問道:“聽你們剛剛的稱呼,是決定采納我取的名字了?”
“要不改掉?黑瞎子提議叫皮皮蝦号來着。”
在回答她完後,張海客又轉頭着手焦明和青龍的投放事宜,半晌才轉回來。
“大可不必,放過我跟小哥。”
載具載着機甲向大海進發,有人舉着燈柱在地面指引,黑金色的大門如有千鈞,展開時破開沉沉夜色,洩出幾點星輝。
駕駛艙并不如何搖晃,四周都是各類器械在轉動,五顔六色的機械光融合在一塊,如彩色糖紙在陽光下折射的光斑。
張起靈在完全不同于地面的環境适應的十分良好,初期的不适幾乎等同于沒有。
“兩位請預備,十五秒後開始神經對接。”
張海客公式化的語氣跟機械聲差不多,不含一絲漣漪:“十四、十三、十二——”
“執行駕駛員間連結協議序列。”
“小哥,強烈的腦脈沖會觸發随機事件,或許是一段一段的場景,或許是幾塊浮過去的碎片,不管當時你腦中飄過什麼,不要讓注意力停留,通感正是通過捕捉我們的腦脈沖實行同步,我們雙方都要維持絕對的空白。”
頭盔遮住木樂樂的大半臉蛋,頭發都被一絲不苟的盤到腦後,沒有雜物,顯得她雙眼愈加的純粹明澈,猶如水映墨玉,波光潋滟出的晶瑩剔透,盡數都泛進他眼底。
張起靈認真地點點頭。
“七、六、五——”
“小哥,在通感前,我想問你一件事。”
她話音見縫插針地擠入計數聲裡。
張起靈露出願聞其詳地神色,張海客的倒數卻節節逼近,木樂樂似乎也有兩分躊躇,遲遲沒有開口,眉毛糾纏成兩條小蛇。
在她的遲疑不定下,倒數赫然來到前三聲。
木樂樂咬咬牙,她知道其他話都得容後再議,現在他們有更需要專注的事。
不知怎麼,她突然就有點讨厭自己的拖泥帶水。
“三、二、一。”
“神經對接啟動。”
千絲萬縷的浮絮像藍色泉水般流過,木樂樂身經百戰,心緒在瞬間沉澱下來,落到思海的底端,平靜無聲的仿佛如置無人之境。
她在藍泉中懸浮,心如空洞。
另條藍河在此時猝不及防的闖入,夾雜着零星的畫面,勢不可擋地沖灌進來。
像一壺冷水注入冰泉,水潮翻湧間,木樂樂看見許多蒼白的雪,一片一片飄落,覆蓋在水面上,結出滿是裂紋的冰面。
她詫異于自己感受到的剝離與孤獨,冰天雪地卻不覺得冷,與俗世上的孤獨不一樣,它是空心的,如同套着一層薄薄地殼子。
它的主人似乎孤單而不自知,隻是盲目的——或是無謂的遊蕩在世間。
紛亂的零散水花逐漸相交,兩條來源各異的河流彙聚成一條,沒有任何的排斥,它們自然而然地并入對方的水域,向前淙淙而流。
像是它們本來就不該分開一般。
“大腦右半球已校準。”
木樂樂睜開眼睛。
“大腦左半球已校準。”
張起靈也睜開眼睛。
他們看向自己的雙手,又不約而同地看向對方,高高舉起右臂,機甲的動作就與他們二人如出一轍,兩人意識已然徹底貫通。
“神經對接信号穩定,強度正在攀升。”
張海客點開太平洋的海域圖:“兩隻四級巨獸正向港口全速進發,代号窮奇、梼杌,幾位,你們的任務是守住海岸十英裡紅線,盡量讓青龍承擔傷害,焦明牽制,麒麟輸出。”
巨獸時速爆表,談話間又往前飛遊一大段路,路線被标紅顯示在三台機甲的屏幕上。
“諸位,請速戰速決。”
“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