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又在綿長的愁緒裡潰退回湧。
在那個安靜和冗長的夜晚,他與她靜靜對坐,空氣似潺潺水流,溫柔的流轉在光影離合之間。
那光怎麼晃都是靜到極處的,安然的如同一樹雪花,在這綿綿的安甯當中,他述說起自己很少回顧的幼年時光,他是不在意的,也不引以為痛,所以他沒有顧忌,娓娓道來。
這平靜的寂寥不能刺穿他,卻令她潸然淚下,苦痛至極。
眼底明亮的笑意被無窮無盡的痛意淹沒,她抱着他,哭的淚水漣漣,幾近哽咽。
溫熱的淚滲進衣料,其實已經變得冰涼,唯有水漬的濕潤滑膩,可殘餘的溫度卻似融化的火漆,烙在他微冷的皮膚上,凝結出灼燙的溫度。
木安伸出手,撫着她不停顫抖地肩頭,另一隻輕拍她瘦骨嶙峋的背脊,柔聲勸慰。
那凸出的骨節像一道道傷痕,遊移在他指腹之上,硌出突兀的觸感,他實在不願再見到她這般哭泣,兀自岔開了話題,看她哽着聲音,繼續給自己包紮。
紗布簌簌翻轉,她眼睫上滿是水汽,在瞳底氤氲出一片哀哀的傷,隻作強顔歡笑,如同被雨水澆打後的一株清白茉莉,芳香幽微,卻在無人處暗自委頓凋零。
隻是在她眼眸的極深處,有一簇堅定的火苗漸漸燃起,火光暗淡,長亮不滅。
看着她纖塵不染的眼睛,被那決然的光彩映亮,他手指若有似無的卷曲起來。
木安垂頭望向一旁沉睡的吳邪和王胖子,内心明白,自己已然無限接近成功的大門。
讓她留下來,因為自己也好,因為别的什麼也好,他需要她。
而他沒有什麼籌碼能撼動她過去二十年的幸福與安穩,唯有自己,也隻有自己。
好在,沒有比這更有用的了。
轉眼一天一夜過去。
經過充足的休息,奕奕神采再度爬上吳邪病恹恹的面龐,他精神恢複的極為不錯,連打嘴炮的力氣都多了不少,想來是汪家的靈丹妙藥發揮了作用
一行人且走且看,途徑左右耳室,自是一番曲折彎繞,他們終于來到主墓室的門前,也來到木安此行的終點,吳邪等人何去何從,他心知是不能按自己的意願來處置了。
那麼,他在改變計劃之前,他還需完成最後一次确認。
趁人不備,木安拔槍瞄準吳邪,讓木樂樂放棄他們,回來自己的身邊,并警告她,張起靈來者不善,再過一會兒,她就會死在張起靈的手裡,讓她不要過于樂觀,沒有人能對抗他一直執拗守護的家族意志。
可是無論他怎麼恐吓威逼,他那缺心眼的姐姐,死都不肯相信張起靈要對她不測。
一點點莫名的醋意翻湧五内,盡管他并不是真心實意要吳邪的命,但也難免酸溜溜又凄凄涼,木安忍不住自我發問。
——她到底哪裡來的迷之自信認為張起靈一定不會傷害她?
是誰給她的勇氣。
他着實郁結的厲害,眼珠子瞟過他們,倏地看見張起靈光風霁月的面容。
皎然似月,清冷不可亵玩,他想起木樂樂看向張起靈總是金光閃閃的目光,又是一口長氣無聲歎出。
這白癡,遲早死男人身上。
還有張起靈,你害人不淺。
幾番僵持不下,木安親眼目睹王胖子以他那拙劣的演技挾持了木樂樂,與他形成對峙之時,他沒眼看,但又隻能假作認真地配合。
最終,他被那沒出息的用眼神苦苦懇求不下,軟了心腸,選擇放下槍結束這場鬧劇。
在幾人對坐的坦白局中,他和盤托出自己了解到的所有信息,并再三确認,吳邪和王胖子不會對她不利,連張起靈也許下承諾,不會棄輕易她于不顧。
一顆懸空許久的心,在曆經千難萬險之後,終于沉沉地落回心室。
即使有所謀求算計,他心裡還是内疚的。
所以才會在籌謀之餘,竭盡全力換取她的平安喜樂。
攤牌完後,木安得到還算滿意的結果,張起靈的身手深不可測,又和他一般不在乎種種繁文缛節,有一套自己的規矩和法則,但他能看得出來,張起靈是重諾重信之人。
況且更大的危機不在他們内部,而是木安背後虎視眈眈的汪家,那才是扼緊她命脈最重要最巨大的核心。
吳邪這支小隊的探索進度推進至尾聲,前面就是主墓室和墓主棺椁,有張起靈在,想來不會出什麼大岔子。
現在木安的當務之急是要盡早脫離他們,尋機返回汪家的隊伍,為他們争取時間。他知道這次汪家派來的隊伍實力不比以往,必須得讓吳邪等人趕在大部隊到來之前離開。
他們在主墓室門口分道揚镳,給木樂樂留下一部分裝備,他整理好行裝,揮别紅着眼睛對他依依不舍的她,并囑咐他們萬事小心,如果一切順利,他會尋找機會擺脫汪家。
後面的話,他沒有再繼續下去。
因為他心裡明白,如果,本來就是一張以虛妄織補而成的無形大網,靜谧的輕巧的籠在現實的殘缺之上,用許許多多期許一根一根交織成一副绮麗畫面。
看上去完滿美麗,實則一觸碰就會裂成無數碎片,到頭來不過是場夢幻泡影。
那不是真的,隻是如果而已。
但是他願意去賭一賭這樣的可能,在殺人不見血的刀光劍影,搏出一條通向光明的路。
她會在路的盡頭等他。
然而世事難料,形勢發展,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蝴蝶效應所産生的影響,遠非木安可以控制的。
吳邪等人在從主墓室幾經周折,好不容易從蜂群口下撿回小命,但逃跑時卻不當心,被汪家的先鋒隊撞個正着。
衆目睽睽之下,木安無法明晃晃地偏袒他們,更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雖在盡力從中周旋,可能幫上他們的地方寥寥無幾。
汪家此次的隊伍火力人員齊備,靈活如張起靈也隻有束手待擒的命運,在他們被捆在後殿的那一刻起,木安的大腦就在飛速運轉。
背過人眼,指示木樂樂給吳邪抛去能割斷繩索的刀片,在用鐵鍊捆緊張起靈的時候,刻意繞開能縮骨的關鍵骨節。
從微不足道的幾個眼神交流,他們無奈地發覺,不被天時地利人和眷顧的他們,似乎隻剩下強行闖關這條路可以走。
木安在汪家長大,深知汪家隐藏的手段和力量,一旦他們離開地宮,以汪家強大的後備援軍,屆時的他們将會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或許吳邪會樂觀,木樂樂會心存僥幸,但心中發冷的木安卻比誰都更清楚。
要想在群敵環伺的環境下闖出萬分之一的生路,并不比在刀尖上跳舞輕松,他們中必定要有人有所犧牲。
人選是誰,答案已然顯而易見。
但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會覺得不舍。
木安為自己突兀冒出的念頭感到可笑。
以前他從不認為自己的生命珍貴,每次出任務,他總是用最激進的打法去換取速度與勝利,毫不猶豫。
當年他穿梭在可可西裡的高原上,枯黃青翠交雜的草地根部有着一層砂礫,踩上去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從莽莽草原吹來的風寒冷至極,一刀一刀割在臉上,渾身血液都被吹的冷透了,烈日當空,灑在外露的皮膚上,催生出大量的熱。
每當他擡起頭,灼灼的太陽都會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不管多少年過去,他一直都記得那個夏天的可可西裡,哪怕記憶裡的大風和陽光都變得極其模糊了,但閉上眼就能感知到那曾經觸及到他神經深處的溫度。
是同伴的血抹在臉上時,溫熱的血腥味。
他明明是不悲傷的,像現在一樣,可是心底怎麼都無法平息的空窒感,又是怎麼回事。
這或許是注定沒有結局的故事,好在他和吳邪不同,他沒有堅持,沒有對未知事物一定要得到回答的執念。
按照默契般的約定,吳邪和張起靈展開行動,他不聲不響地送出木樂樂,餘光不準痕迹地打量着周圍。
離他最近的狙擊手是哨子,年僅十五,如汪燦一般,從小就跟在他的身邊,他有意提拔,那少年也争氣,小小年紀就擁有聽聲辨位的能力,在數次活動中表現出色,如魚得水,是新一代裡最得天獨厚的一位狙擊手。
然而隻有很少幾個人知道,哨子的哥哥,正是木安數年前長眠在可可西裡的隊友之一。
哨子對身為兄長故交的木安極為忠心,搶奪他的槍械不費吹飛之力,而哨子也會因為體型和年齡的差距,免于被汪家的高層追責。
從可可西裡回來後,沒有任何征兆的,木安放棄了狙擊手的位置,轉為單兵作戰。
他已經多年沒有拿過狙擊槍,但他有足夠的信心和底氣,隻要可以躲進掩體,他可以在瞬息之間狙殺在場三分之一的人員。
默然間,他深深吸進一口氣,擡頭看向木樂樂遠去的背影,光還在她的發梢上流轉,斑斑光印,浮動如河,不肯飛逝。
他少有這般的出神時刻,像是要把她镌刻進朦胧的眼底,然後,仿佛是被光驚飛的鳥雀,一切都在所有人的詫異下失了控。
木樂樂先是假意跟唐六達成協議,以自己換吳邪幾人的平安,在得到唐六欣然同意後,作勢要走向汪家的陣營。
木安甚至來不及反對,一道沉渾的刀光瞬間沒入她的腰腹,刀刃豎直,貫穿而過。
溫血在空中濺出悲凄的傷花,她應聲倒地,吳邪在刹那接住她迸裂的身軀,血汩汩流淌,在她身下集聚成凹陷的血池。
還是那樣濃郁的血色,攢動的血流,與上次不同,這次木安無比明顯的感覺到,自己心髒被重重地剜去了一塊,有刺骨的微風呼呼往裡灌入氣流,他隻覺連舌尖都麻木了。
她躺在一片血泊裡,隔着漫漫人群,望向他的目光滿是愧疚和哀憐,似乎在向他抱歉,她這樣猝不及防的離去。
木安不知要怎麼樣的努力,才能維持自己的冷靜和漠然,血液泛着一陣陣的麻痹感,從血管蔓延到四肢,他動了動手指,在混亂中接收到張起靈瞥過來冷冷的一眼。
五髒六腑像被撒進一捧寒冷的雪花,呼出的氣息随之侵染的冰涼,漸漸失去應有的知覺,但他也在這極端的靜默裡,找到僅存的一絲理智。
用眼角的光微微回應張起靈,他們立刻了然,以挾持不省人事的木樂樂來逼迫汪家退步,木安鎮定的一如既往,示意身邊人不要輕舉妄動,與他們談判、拉扯、僵持。
直到她腹部傷口上的血越流越多,涓涓細流大有彙聚成溪的趨勢。
眼看功敗垂成,一次大好的機會就要從眼皮子底下溜走,汪家的其餘人怎麼都不肯松口,但她的臉色因失血變得蒼白如紙,死線已經被迫近到不能再耽擱的地步。
被血湮沒的地面好似深不見底的大洞,無休無止吞噬着她垂垂流失的生命力。
指甲陷進掌心,掐出深重的印記,聽着身後滔滔不絕的争論聲,木安不再試圖交涉,而是拔出槍向天空擡手一槍。
子彈出膛的巨響讓所有人都驟然安靜下來。
在槍聲的餘震和袅袅灰煙的環繞中,木安壓下在場一切的異議和不甘,讓人給他們準備急救藥品和地圖,并承諾會為他們保駕護航,條件是要保住那女孩的平安。
他知道,這就是木樂樂的目的。
她是汪家絕不可能放棄的棋子,用自己本就岌岌可危的生命換來吳邪三人的一線生機,在她看來,這筆買賣十分合算。
小時候,她父親她下棋時教過她,蝮蛇螫手,壯士解腕,面對危急,當棄小以全大。
她記得很牢,也做的很好。
望着張起靈一行人急匆匆遠去的背影,光被長長的拖拽在後面,她血迹斑斑的手腕垂下,身體卻被張起靈控制的很穩。
這是他頭一回把全部的籌碼都壓在一群陌生人身上,而他自己,毫無幹預的餘地。
不過,自從跟她相遇以來,他遇見了很多這樣那樣的頭一回,令他措手不及的同時,卻又顯得那麼的與衆不同和鮮豔多姿。
這會比從前險象環生的冒險更讓他适意嗎?
他不知道,但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會覺得放松,會感到安甯,會生出一點微不足道的妄念,期望自己從不曾希冀過的将來。
汪燦曾經問過他,煙草種類繁多,琳琅滿目,論口感和品質,沙龍哪樣都算不上頂尖,他卻為何獨獨青睐這個牌子。
舊時的閑話,這般沒有重點的話題,木安通常是不會回答的,但那時,他沉默了一會,竟然罕有地告訴汪燦,因為沙龍能把欲望具象化的淋漓盡緻,仿佛實體一般。
沙龍初入口是極度的麻與苦,宛若從舌尖沁出來的刺痛。
如果沒有及時适應這股味道,在煙被吸入肺部之時,會有一陣短暫的眩暈,如漲潮時的浪,卷來緻命的回甘,緩緩沁上喉腔,像是濃郁的欲求和渴望。
他從沒有過作為人的渴求,極緻的希望得到什麼、追求什麼,所以會好奇,會探知,這是他不曾體會過的味道,吸引着他。
但是現在,他有所求了。
是關于她。
等木安返回汪家的基地,在甘肅留守的監查人員已經傳回消息,當地醫院在四天後收治了一位重傷垂危的女孩,家屬正是吳邪他們三人。
吳邪他們的腳程很快,想來是真把那個我殺我自己的傻姑娘當成了自己人。
那女孩在醫院搶救一天一夜,終于在第二天脫離危險,撿回半條命的她躺進ICU病房,暫時還沒清醒。
而吳邪他們在甘肅沒有逗留多久,病人剛穩定下來,醫院就接到轉院通知,最後由解家派人專車接走,轉去北京的醫院接着治療。
或許是木樂樂還活着,雖是無功而返,但也不算釀成大禍,回到汪家的木安并沒有被過分苛責,隻在考績上降等評級,這對他而言不痛不癢。
接下來的每環每件事項,都被安排的非常緊湊,破譯從河西走廊帶來的信息、對照古地圖矯正方位、補充裝備選定人手、協調時間和路線。
種種繁瑣的程序走完,在雲南的行動計劃制定完成的當天,木安跟随先鋒隊出發前往西雙版納,作為大部隊的領頭羊。
臨行前他照舊把手裡的信息複制一份發去吳山居,并在信件的末尾,單獨一份附件留給吳邪,讓吳邪閱後删除。
内容很簡單,是他自己的個人資産證明,以及幾份不動産的産權轉讓協議,委托給吳邪保管,以後在适當的時候,轉交給她。
最末留下的一句話是無事不必再聯絡。
他和木樂樂也好,吳邪三人也好,他們隻要踏上西雙版納的土地,局勢絕無再周轉的可能,要麼張家和汪家的百年恩怨就此終結,要麼他們死在雲南。
想到不太靠譜的王胖子,平地摔八次的吳少爺,以及一見粽子毛都要哭到變形的親姐姐,木安覺得後者的可能比較大,于是他想了想,又在裡面加了一份遺産捐贈協議。
給自己積極陰德,下輩子投胎轉世離吳邪他們遠點。
在雲南開荒的日子好像回到幼時的越野特訓,熱帶雨林永遠都是最折磨人的訓練主題。
高達百分之九十的空氣濕度如跗骨之蛆,黏膩不散,幾天一次的大雨澆灌下來,泥土被泡的軟爛,蠕動的水蛭從泥裡翻騰出來,時時伺機要咬上人類的腳踝。
大顆的蝸牛緩緩攀爬在路上與樹幹上,人群疊動,抖落樹冠一層層積聚的雨露,又是一場小雨落下。
木安在森林裡抛頭顱灑熱血的同時,已經想象出木樂樂和吳邪王胖子三個人會是如何的叫苦不疊,還有後面跟着的冰山臉張起靈,沒準會比自己身邊這群人有降溫效果。
汪家一向舍得放開手撒錢,什麼路用錢滾過一遍,再困苦的條件也會變成康莊大道。
設備開路、衛星定位,雙管齊下,他們隊伍開拔的速度極為可觀,而幾日後,北京又不出所料的傳來消息,張起靈幾人竟靠着人.皮面具,硬生生在幾十雙眼睛的監視下逃了。
并且汪家沿路在高速偵查搜尋,都沒有找見這幾人的身影。
大巴、客運車、火車也查不到關于他們的出行記錄,像是人間蒸發一般,他們消失的無影無蹤,一度讓汪家氣急敗壞。
後來,不知是誰的提議,抱着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态,監察人員查了北京飛往雲南的所有航線,最終在一架來返西雙版納的客機上,查到了吳邪幾人的姓名。
而那家私航,正好是霍家和解家注資入股過的公司。
雖然獵物逃離的令汪家反應不及,但最後指向的方向,和汪家不謀而合。
毫無疑問,他們還沒有放棄唯一一線可以掙紮的先機,汪家不再追尋他們的行蹤,而是下達速戰速決的指令,要求先鋒隊盡早探明路線,彙總上報。
木安知道上層的意思,不必在追捕上面浪費時間,反正最後,他們還會在同樣的地方“重逢”。
而後在原始叢林行軍的艱辛,用語言難以描述。
木安許久後回想起這一段經曆,留給他最深的印象是大片大片看不到頭的樹冠,被切割成無數碎片的陽光。
在那段時間,他甚至已然要忘記被太陽直接籠罩是什麼樣的感覺,能觸到的唯有綿延不盡的悶熱和濕潤。
大量的水汽無孔不入,衣服從早到晚都是濕漉漉的,貼着肌膚和關節,有流不盡的潺潺汗水,也有透過樹冠滴落衣間的綿綿露珠。
途中縱使再如何的小心嚴謹,傷亡無法避免,這次他們的銘牌都植入了特制的芯片,可以追蹤定位。
直至隊伍來到千年城邦的城區邊緣,紮營安寨時,他們一名早已身亡多時的隊友又再度出現行動軌迹,木安當然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當即就表示自己要去調查真相。
木安在汪家教養十餘年,經計算部門的運算,可疑度一直是零,而在汪家,大衆普遍的最低值域其實是無限趨近于零,能拿到“零”這個數值的人寥寥無幾,木安從出生開始,賦值“零”的可疑度就沒有産生過變化,連基本的波動都不曾有過。
沒有人會質疑他的意圖和忠心,他主動請纓,自然無有不準。
如今不用想,他都猜得出現在那群老弱病殘會是什麼狀況,拿上一大包醫藥品和武器軍備,取下汪家配備的藍牙耳機——裡頭有一定距離的監聽器。
木安按照地圖上顯示的位置繞近路飛速趕到信号地點,跟前是一大群古城的遺迹,天上盤旋着不知名的蝙蝠類猛禽。
在信号的終點,有個碩大無比的坑,木安忽然有種很強烈的直覺,那幾個麻中麻的麻瓜一定就在裡面。
他噴上對付禽類特有的消味劑,輕步走過去,蹲下,探頭——
然後,他看見了一連串被吊在半空的麻瓜糖葫蘆,一顆接一顆,個個憋的滿臉通紅。
真的,不笑就是對他們的不尊重。
木安當場狠狠尊重了他們一把。
有點良心,但不多。
笑歸笑,完事後還是得放下繩子把這幾顆瓜給拉上來。
經過幾次的出生入死,木安對這幾人的防備之心漸漸卸下不少,主要木樂樂對他們仨信到幾乎桃園結義了,他投鼠忌器,也不得不考量諸多,而有的事,到了該攤牌的時候,隐瞞越久,對自己越不利。
趁着這次難得的會面,一行人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坐下來促膝長談一番。
木安為人雖不熱絡,卻是很會把握談話節奏的人,抛磚引玉出點無傷大雅的信息,像貓咪撓線頭一般,一點一滴,把汪家的全貌漸次展現在他們眼前。
他需要她對他原生環境有充分的了解,即使在這晦澀的背後,掩蓋着他并不光彩的過去。
他是被黑暗浸泡出來的惡魔,渾身長滿尖銳的毒刺,流淌着冰涼的毒液。
可無論是怎麼樣的他,雙手沾滿鮮血,或是帶着半生罪孽,她始終願意俯身擁抱他,接納他的一切一切。
足夠的心疼,能混淆内心劃分清明的界限,本已清醒的理智,會在這模糊的邊界中逐漸催發出一種沖動。
一種可以改變任何決定的沖動。
這是他想要留住她的關鍵。
告别吳邪他們,歸隊之後,他所想的,所念的,也唯有這般而已。
直到,他從未設想過的真相被血淋淋的撕碎在他面前。
在民間大肆收養孤兒的汪家,為什麼唯獨對他委以重任,所謂的啟明星計劃,背後的面目究竟是什麼。
如同萬鈞巨石在一瞬傾壓而來,近乎把他碾成齑粉,他甚至能聽見血液轟然沖上大腦的聲音,仿佛滔天的巨浪。
他有史以來第一次感覺到那麼深刻的痛苦,心髒緊緊地抽動,一貫平穩的頻率像缺失了一截,突突的跳着。
每一次鼓脹,每一次縮緊,都狠狠地撞在他胸腔裡、氣管上,撞的他喉嚨緊澀,刺痛泛濫如潮。
寒意橫生的暗室裡光線迷離,緩緩飄飛的灰霧被走動的氣流沖散,他腦中一陣轟鳴,手扶在牆上,是寒冷的濕意滲入掌心。
有銳利的鐵絲網緊緊箍入心瓣,碎裂的痛楚沉湧上來,木安突然很想蜷縮起來,可是他什麼都不能表現出來,他隻能這樣迷茫地站着,望向前方,任由焦距漫無目的的降落。
木然而空洞的凝望,似乎望盡了他看不見歸途的往昔,木安收回目光,緩緩松下攥緊的拳頭,散成微蜷狀,泛白的指節回上血色,一切如常,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
他轉身走開,去到隊伍的最前面,單薄的背影被整束燈光吞沒,搖搖晃晃,跌跌撞撞,隻在地上留下一地殘缺的影子。
後來,木安蓄謀已久的叛變似乎變得理所應當,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有預兆。
但是在他叛逃的時候,哨子瞄準他肩膀的一槍擦着臉頰而過,意外打在石牆的機關之上,石磚碎開,腳下倏然出現一道暗門。
守在暗門旁邊的汪家小姑娘也因着場面的混亂,不敢多加阻攔,手腳過度的無措,反而影響了身邊人的動作,由着手無寸鐵的木安突破重重防線,硬是貼着地縫一躍而下。
在暗門關閉的刹那,那小姑娘失手拂落個不大不小的背包,剛好落進門中,被夾在半空。
木安撐着破碎的身體站起來扯出背包,打開一看,發現裡面是幾樣簡單的藥品和幹糧,在包的最底層,躺着兩個小型引爆器。
這一定是哨子的手筆,他能聽到常人不能耳聞的信息,大概是察覺到了什麼。
而那個手上無助,眼底卻異樣沉靜的小姑娘,木安隻在無數模糊的名字裡依稀想起,她好像叫……小媛。
木安忽然低頭笑了笑。
汪小媛,是了,那時他不知怎麼,竟從可可西裡帶回了隊友的遺體,當時幼年的汪小媛,伏在其中一人身上,哭的很傷心。
那件事,其實在汪家并不算尋常,因為死在外面的汪家人,往往會被就地處理,如果實在不方便掩埋,一把大火灰飛煙滅也是常有的事,很少會有人把同伴送回汪家下葬。
木安不接收異性隊員,所以沒有像照拂哨子一般,對汪小媛有過關照,她今日對他的幫助,不過是當年的滴水之恩湧泉以報。
他按下引爆器,炸毀了暗門與暗室的連接口,順着地道來到一處地勢平緩的位置。
他突然覺得倦了,也累了,他沒有使用包裡的藥品,而是把它丢在了來時的地方。
靠在牆邊上,木安望着沒有盡頭的地道,思緒流轉的極其緩慢,手無力的垂落。
在卡頓到幾度停滞的昏沉中,他閉上眼,似乎感受到高原吹來寒涼的風。
在混沌不分的邊緣,意識漸漸淪陷了下去。
再度睜開眼,他撞上木樂樂疲憊卻不肯合上的雙眼,那眼底被濃濃的擔憂和關懷占據,血絲密布,瞳孔卻清澈如初。
他沉悶許久的心境如大漠孤煙,被層層夕陽豁然破開了來,光滿華蓋。
在往後的旅途,他對她坦白了全部,汪家的騙局,啟明星計劃的意義,他曾經的籌劃和未來的私心,毫無保留,他将自己完完整整的剖開,讓淋漓的骨架在風中固化成疤。
過去的他在壓抑,在克制。
即使那些疼痛深入發膚,無時無刻不在剝離着他的血肉,他強迫自己清醒而鎮靜,當一件完美的複制品。
在汪家,在他的認知裡。
傷痛,是不被允許的。
現在他忽然明白,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他的人生,承載着多少人生命的重量。
他希望她不要再被外力所阻擋,去完成她想要完成的事,回到自己應回的地方,他會守着他們兩人之間的約定,好好地活下去。
認真生活,不再自我放逐。
而聽他叙述完,她卻什麼都不回答,隻靜默着,再一次用行動告訴他自己的選擇。
在她眼裡,他沒有任何标志和符号,他是木安,是他自己,是她深深信賴并依靠的人。
她願意放棄自己所曾擁有的一切,留在屬于他的世界,與他一起,奔赴明天。
後來諸事塵埃落定,他們回到杭州,在某一次夕陽垂暮,木安回顧他們相遇的種種。
她是開朗愛笑的女孩,無論置身何種險境,遇到何樣的困難,總能苦中作樂,從中尋找一點卻可以疏解心境的樂趣。
而她似乎也有着異于常人的神奇魔力,在她身上,喜怒哀樂,嬉笑怒罵,千般萬般的開心與不開心,都變得格外的鮮活飽滿,有一種特别的生長力和影響力。
她的堅強、積極、向上和努力,靈動似雨,更像宣紙上蘸飽水的墨汁,輕輕落下,卻總能暈出濃濃的一筆。
在多年之前,木安看過幾本佛經道法,裡面的内容晦澀生硬,大多數的經卷一看就忘,唯有法華經裡的一句話,他記了很久很久。
而這時他突然想起這句話,卻遲鈍地發現,這話用來形容她,再貼切也沒有了。
以一燈傳諸燈,終至萬燈皆明。
她又何嘗不是他暗淡人生裡,一盞長甯的燈火。
幽微的一團小小光暈,風雨無阻,照亮着他來時的黑暗,指引着他光明的未來。
一往無前,永夜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