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停了。
一對什麼鳥兒穿過酥酥的雲,向日頭落下的方向去。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頭腦已冷卻,心跳卻未平息。王子服躺在地上,望着從半邊開始漸紅的天色,已經開始絕望。
一朵梅砸在發上,于粗重的呼吸聲中顯得輕若無物。
嬰甯翻了個身,犬類似的伸起懶腰。王子服則痛苦地閉上眼,從邊上摸到一件袍子,慢慢扯過來遮住身體。
他腦袋亂得很。雖說一同讀書的友人中也不乏狎妓風流之輩,但他向來自诩清高,平日裡連舅舅家的親表姐妹都躲着走,更何況與一來路不明的妖女……
萬惡淫為首,犯淫邪者,天打雷劈……默念着小時候母親胡串亂念的教導,一顆黃豆大的淚珠從王子服眼角滾落。
嬰甯一轉頭見他咬着嘴唇淚水漣漣,不樂意了:“幹什麼幹什麼,你情我願的,誰逼你似的。”
王子服嗚咽:“……你不穿鞋。”
嬰甯盯着自己腳趾頭張開又合攏:“光腳又不是光屁/股。再說了,是哥哥先抱那木頭的。”
王子服聞言,捂住臉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嬰甯反正是飽了,多有耐心地瞧了一會兒。瞧他半天都沒有好的意思,反而越哭越大聲,狐眼一轉:“我娘來了。”
王子服“哇”一聲跳起來,慌慌忙忙地滿地找褲子。嬰甯哈哈大笑:“既是我逼你的,你怕什麼?”
王子服一蹦一跳地穿褲子,一直穿到中衣才重重一吸鼻子:“在下有錯,一定負責。表妹放心,我回去立刻請母親來提親,定不讓你受委屈。”
嬰甯也覺得有些冷了,扯了件衣服裹上,随意道:“這都是另話。我想問,哥哥可有過别人嗎?”
王子服:“沒有……我隻與一位蕭氏女子定過親,但未來得及見上一面她便夭殇了。”
嬰甯:“那就好,我愛吃幹淨的。”
王子服一怔,慌忙開始檢查自己身上有無缺斤短兩。
嬰甯支着腦袋跷着腿:“哥哥莫慌!人家不過是吃你一點精氣,半年陽壽罷了。”
“……橫豎木已成舟,表妹,我此前說的話并非一時興起,句句發自本心。”王子服低着頭,好像那衣帶怎麼也系不上,“……狐狸壽數不過十數年,我的陽壽分一半給你,我們一生一世一雙人。”
嬰甯聽了卻是一怔,忽而陰恻恻地一笑:“哥哥,我今年一百零一十六歲。”
王子服大驚失色,臉色青了又白又轉紅,一甩衣袖,落荒而逃。
……
“真生氣啦?”
赤狐擰着頭,用吻部拱拱王子服捂着臉的雙手。
王子服一言不發,轉了個身,側躺着默默流淚。
嬰甯黝黑的耳朵尖抖了抖,用爪子去刨——
王子服:“别碰我了!”
“吼啥。”嬰甯轉了一圈坐下,貼着他盤成一團狐狸饅頭,“逗你玩兒的!我娘尚且不過四十呢,我還能大過她呀?真笨。”
“我氣的是這個嗎?”王子服忿忿地直起身,用力拂去被子上散落的狐狸毛,“你實話說,你‘吃’過多少……多少男人?”
嬰甯不語。王子服認定她是心虛,恨不得揪她一撮毛來洩憤:“……水性楊花,寡廉鮮恥!”
小狐狸聽了也不惱,隻打了個滾站起來,挖過煤似的四腳陷進被子裡,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狐狸腦袋最外圈的絨毛在燭火邊映出暖融融的光暈,耳朵向兩邊飛開,露出小山丘似的頭頂。王子服看着就手癢起來,總想去摸一摸。
“……人真難懂。”他沒來得及伸手,嬰甯就自己撓了撓耳朵,“羞恥是什麼好東西嗎?為什麼要恥?寡廉鮮恥怎麼就是罵人的詞兒?”
王子服道:“論語有言,‘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
嬰甯問:“什麼雨?”
王子服:“論語。”
嬰甯:“不知道。”
王子服:“你不知道論語,卻曉得寡廉鮮恥是罵人?”
嬰甯:“畜生也聽得懂好賴話。”
一人一狐面面相觑。
王子服攢了千言萬語,隻覺疲憊:“……算了。”說完又倒了下去,用被子死死蒙住頭,怎麼鬧也不理了。
赤狐歪了歪腦袋,在榻上百無聊賴地趴了一會兒。燭花“噼啪”一聲,赤狐忽然起身一躍,向窗縫外鑽了出去,隐入深深夜色。
屋内靜默更甚。
嬰甯回來的時候,王子服掀開了棉被,正面無表情地瞪着天花闆發呆。嬰甯銜了枝新鮮的紅梅,卡在窗子外面怎麼也進不來。王子服坐起來替她開窗:“……你還敢來,負心的人。”
“不是人,是狐妖!再亂叫我可生氣了。”嬰甯将紅梅擱在王子服枕邊,狐眼一眯,“哪裡負心,我這不是給哥哥下聘來了?”
王子服将梅枝拿在手裡摩挲,垂下眼睛:“你可聽過忠貞二字?隻恐怕你害過的男人比我見過的都多。”
“怎麼叫害!”嬰甯大為不滿,“一無強買強賣二無殺人放火,兩廂歡好你情我願,你們到底哪裡不痛快?”
王子服正襟危坐:“女兒家,得意一人,是謂永畢!你既得人之意,到底哪裡不滿足?”
嬰甯目光呆滞:“我怎麼聽不懂你說話。”
“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适之文!反正你有了我還想有别人,就是薄情寡義、不貞不專……”
嬰甯幹脆趴了下來,無所事事地舔毛。王子服說得累了,爬起來給自己倒了杯水:“可憐我清白之軀,就這麼被你……”
這次嬰甯聽明白了:“我懂了!按哥哥的說法,現在隻能許給我了不是?”
王子服:“你懂什麼了?”
嬰甯:“我懂哥哥‘忠貞’之義了,哥哥放心,我回去就叫娘來提親,決不讓你受委屈!”
王子服大怒。
嬰甯自顧自地繼續說着:“我聽說人類可以三妻四妾呢,哥哥,你可是我的第一個。”
王子服:“豈有此理!男子才三妻四妾,女子一生隻侍一夫!”
“為何?”
“夫為妻綱。”見嬰甯一臉納悶,王子服隻好細細道來,“‘綱常人倫’中有三‘綱’,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
嬰甯蓬松的大尾巴上下翻飛,又開始走神。
王子服長歎一聲:“總之‘夫為妻綱’就是說,妻子要以夫婿為主心和表率。”
嬰甯來勁了:“所以妻子就要和夫婿一樣三夫六郎呀!”
王子服一哽,不知如何辯駁,隻得另起話頭:“更,更有……婦人三從之義:未嫁從父,即嫁從夫,夫死從子。可見女子即為人妻,便是屬于夫婿家的。豈有一物能屬二主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