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服雙手合攏,恭敬小心地接過嬰甯母親遞來的三個小錦囊。
“此乃走投無路時絕處逢生的下下之策,若化解不成,邪祟要害你性命時再打開。”嬰甯母親雙手扶杖,高深莫測,“天機不可洩露,知曉太多非人之事終究于命數不利。千萬慎重。”
王子服将分别寫着“靈”、“鬼”、“妖”的三枚錦囊仔細收好,深深一拜:“嶽母救命之恩,小婿沒齒難忘!”
忽然有濕冷的風鑽進王子服後脖領,激起一陣哆嗦。王子服這才想起母親的事:“嶽母大人,母親找了您許久,還請跟我一道去屋裡見見吧。”
誰知婦人卻像沒聽到似的,自顧自道:“早就入春了,天怎麼還是這麼冷。”
王子服硬着頭皮再拜:“姨母……”
“天一冷,我就總想起嬰甯出生時的事。她親娘是修煉化形的狐妖,我嫁進秦家時,她已經懷着了。”
十七年前,夫君遠渡琉球行商,嬰甯的兩個娘在一個罕見暴雪的夜裡緊緊依偎着彼此,艱難地等待着嬰甯的降生。
因狐妖化了原形,她們避開家中上下、幫傭,躲在透風的天妃廟裡。狐狸痛得唧唧直叫,兩隻大而尖的耳朵耷拉着,前爪焦躁地刨着身下破布。
這是吳氏第一次曉得狐妖的真身。自打她進門,發現秦家早已偷偷藏了一個大着肚子的在屋裡,她就早已對屬于這個家族的一草一木徹底絕望。
對于這個妖孽,吳氏尤其恨進了牙根心底。她将這個女子當作自己大好一生中道崩殂的罪首——每當夫君躺在自己床上、用粗暴敷衍來無聲抵抗的時候,每當她躺在自己開源節流省出來的錢帛上耀武揚威的時候。
“都怪你……都怪你!”狐眼黯淡,幾乎是吊着最後的意識,卻還在顫抖着詛咒,“你把我們的一輩子都毀了!都怪你……”
吳氏見過家裡的黃狗分娩,那麼胖的肚皮,一會兒就滑一隻小崽子下來,不見多少血污,也不聽狗叫。可或許是人的那一半血統使狐妖的孩子格外碩大,她已經痛苦地掙紮了兩個多時辰,快沒有力氣了。
暴雪夾雜着雨水激烈捶打,單薄的破廟破綻百出。不知是因寒冷、恐懼還是其他什麼,吳氏不停顫抖,将一團破布中間的赤狐抱在懷裡,用力撫摸它的毛發。
……她無法去恨一隻動物。在狐妖撐不住人性闖進她房裡求救的那一刻,她已經無法像從前那樣将她當成一個女人去恨。
可一個女人和一隻狐狸,真的有分别嗎?第一次,當她對上那雙褐色的狐眼,心中瞬間産生的并非厭惡,而是憐憫。第一次,她意識到自己明明知曉卻不願意深思的、狐妖的無可奈何。
當雙方相指的劍尖錯開,吳氏終于發現彼此持劍的手都劇烈地顫抖着。手酸了,明明是應當立刻将劍放下的。她隐約看見彼此的肩膀都被同一隻大手掌控着,但那隻是一瞬。是誰的手?
赤狐在懷中悲鳴。吳氏一回神,淚水奪眶而出。她都忘了自己是那樣慈悲的一個人,對另一個女人,竟能報以最大的惡意和恨毒。
當狐崽露出一點包裹着胎衣的身體,狐母已經發不出一點聲音了,下半身皮毛糟污一片,産/道口被撐得不成樣子。吳氏大着膽子輕輕捏住幼崽的身體,同時感到懷裡越來越冷的身體猛然一震,僵直着微微發抖。眼見狐母的生命一點點被消耗,吳氏強忍嗚咽,開始用力将狐崽向外拽。
神台上的天妃像面容殘缺,目光卻悲憫地投下來,好似正在祝禱。
胎/盤被剝離肉/體的一瞬,電閃雷鳴——
狐母渾身繃成一根箭矢,發出凄厲無比、屬于人類的尖嘯。那是吳氏平生聽過最恐怖的聲音,勾起刻在身體最深處的極端恐懼。
雷打雪,一生難得見一回。
狐嬰便出生在這樣一個不甯靜的清晨。
……
嬰甯龇起一口飲血啖肉的尖牙,向王子服母親發出威脅的低吼。
母親卻相當鎮定,甚至俯下身來鉗住嬰甯的嘴吻,翻開她的嘴皮随意打量,好像在給一條家犬估價。
嬰甯張嘴就咬,被輕描淡寫地躲開。母親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你說與我姐妹并無血親,那便是妾室所出。我倒好奇,一個野種,憑什麼被記在我姐姐名下?”
嬰甯陰毒地瞪了一會兒母親,踮踮前腳坐了下來:“我乃修煉四百年的狐妖所誕,秦衍那厮不知她是妖,也曾許諾與她生生世世。誰知我娘顯露真身,他卻翻臉比翻書還快,悄悄找來臭道士在我娘床下貼符畫陣,害她修為盡廢,前功盡棄。”
小狐狸抖動雙耳,威風凜凜。
“恩将仇報的蠢貨。從前看見那些點石成金的法術不見奇怪,待他發了家卻計較起來了。真不知情似的,連我也要一并掐死。若不是母親偷偷将我們娘倆放歸山林,隻怕秦家通家上下都要受天譴詛咒,痛苦而死。”
聽見姐妹冒險救下這對狐妖,母親胸中霎時一緊,好似被緊緊揪住:“我姐姐她……受到責罰了嗎?”
誰知嬰甯竟閉口不言,母親無法從那雙動物的眼睛裡捕捉情緒,隻能追問。
“……無非就是那些,”嬰甯移開視線,含混地随便挑揀着說了一些,“被罵一頓,扇巴掌,罰跪祠堂之類的。”
話音未落,母親已為這奇恥大辱怒火中燒:“豈有此理!他秦衍當初向我家求親時是何等低三下四,一把賤命也敢翻臉無情作踐我姐姐!”
氣血上湧,母親“哐當”一聲倒下去,靠着床頭半天緩不過勁來。嬰甯靜靜等着,待她好些了才繼續說。
“母親斷了一條腿,治了幾次也沒好全。後來秦衍就死了。”
“……”母親緊閉上眼,好似經過了什麼劇痛一般,喉頭滾了又滾,終是沒有再多言,隻是問,“怎麼死的。”
狐臉上露出一個詭異的笑:“我倒是恨不得親自咬斷他的喉嚨。可惜,我說過了,得罪狐妖是會遭天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