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不得好死,禍延左右。怪不得秦氏好不容易發迹,沒幾年秦衍便暴死,親眷也陸陸續續搬走了。母親默默消化了一會兒,終于抓到了問題的關鍵:“秦衍死後,我姐姐如何了?為何不回家?她如今在哪裡?”
“……”
長久的靜默。
嬰甯不知該如何講,想着想着又覺得已經不用講。母親的眼睛一點一點濕起來,像是想起了什麼。
嬰甯化了人形,默默給母親續上梨湯。母親低下頭一點點啜着,很是珍惜的樣子。她年紀大了,不再水亮的眼瞳中隻能滾出一顆淚珠,小心翼翼地沉進碗底。
嬰甯側過臉去,決定不要發現。
“……真的不能再見一面嗎?”母親凝視着碗底黑色的胡椒碎末,不過片刻,已看不出落淚的痕迹。
嬰甯答:“總能見的。或許是立刻,或許是明天,又或許要過上一些年頭吧。”
梨湯續了三道水,已嘗不出什麼味道了。母親又零碎地問了一些,嬰甯俱答。慢慢地,夕陽投下的樹影從紙窗最下端爬上頂格,淡得快要消失了。
“你那位狐母,後來怎麼樣了?”
“沒了修為,就變回山野間最尋常的普通狐狸了,什麼也不知道。”嬰甯托着腮,平靜地盯着那樹影,“前年上山時沒有找到。大概是老死了吧。”
……
王子服聽了一會兒故事,已然忘記了使命,對嬰甯兒時的事充滿了興趣:“妹妹有兩位慈母疼愛,難怪生得如此活潑伶俐!”
嬰甯母親笑笑:“接下來才是故事的重中之重。那時候我抱着嬰甯,她才巴掌大,渾身都又濕又冷,差點活不成。忙活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安頓好了她們母女,那狐夫人便對我說……”
——“你發誓無論如何都會善待這個孩子嗎?”
赤狐警惕地盯着吳氏手中的狐嬰,奈何無法起身,隻能任由她将幼崽細細擦幹淨,塞在自己衣領裡靠近胸口的地方暖着,又來收拾自己受傷的下半身。
聽見這麼沒頭沒尾的一句,吳氏一愣,下意識反問:“你為何覺得我一定會善待它?”
語罷才意識到此話聽上去有些挑釁的意思,吳氏連忙補充:“我是說,我待你那樣不好,你為什麼還會信任我?”
狐狸虛弱地眯起眼睛,奸笑了幾聲:“我可沒有信任你,隻是想引你說出那句話。”
“什麼話?”吳氏還心有餘悸,呆呆地重複,“……‘我發誓無論如何都會善待這個孩子’,是這句嗎?”
“唧唧唧唧唧!”話音剛落,狐狸忍不住狂笑起來。從前在家裡,她偶爾捉弄吳氏害她出糗,也是笑成這樣。
“你已經被纏上了!”狐妖十分虛弱,很快便笑不動了,“呼哧呼哧”地喘息,“你已經在天妃面前發過誓,此生都不能食言了。”
吳氏擡頭望向那尊殘破的天妃像。差點忘記了感謝天妃娘娘保佑。她找來蒲團,跪下認認真真地拜了三遍。
“……你在做什麼?現在反悔也沒用了。”狐妖其實并不智慧,見狀又警惕了起來。
吳氏起身,将香案上沒被雪水泡濕的襯布收拾起來抖幹淨,又找了一些幹草,将狐狸裹起來,放到柔軟的幹草堆裡。
狐妖四爪都被裹住緊貼軀幹,萌生出一種任人宰割的緊張:“你到底要幹什麼!”
吳氏終于安靜地在狐狸邊上坐下,将狐崽子捧在手心裡不停搓熱:“在這裡發願這麼靈嗎?隻要說出口的都算數?”
狐妖終于覺得身體舒服了不少,“哼”了一聲:“聽說過言出法随嗎?萬物有靈,不說人和動物,山間的一石一木都有靈性,隻要有心修煉,自身的靈便可與天上的神靈産生連接。同樣的,那些無形的東西,例如說出口的話、寫在紙上的字也有靈性,這些靈都會或多或少發揮作用的,這就是為什麼說違背誓言容易遭雷劈。”
吳氏一知半解地點點頭:“這便是‘靈’……那言語的靈也能化人形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曾經在山中一座廟宇腳下修行,偷聽到老和尚說,世間萬物皆是化相,心變則相變。大概‘靈’就是這樣吧,你想它是什麼樣子,它就是什麼樣子。”狐妖講完,舒服地抖抖耳朵準備入睡了。等了一會兒,卻不見吳氏有反應,她不禁偷偷看過去,隻見吳氏正愣愣地瞪着自己。
“看什麼!”
“你……”吳氏收回眼神,有些不自然,“沒想到你還能說出這麼有學問的話。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你以為我一點書都沒讀過嗎?!”狐妖向來一點就炸,張牙舞爪地鬧起來,可惜被裹成了蟲蛹狀,鬧得相當無力。
“我沒這麼說。”吳氏撓了撓鬓發,眼神更躲閃了。
“老娘認識的字比你吃過的米都多,瞧不起誰呢!”狐妖用腦袋擠她的腿,恨不得當場把廟裡牌匾上的字兒全念一遍以證清白。
“好好,你認識……啊,别咬我!狐狸精!我就不該幫你……嘶!”
天妃默然伫立,俯視着這間擋不住雨雪的廟宇中正發生的一切。泥塑的面容殘缺不全,剝落的色料斑駁陸離。
雪停了。天晴得極快,屋頂缺了瓦,朝陽從中傾瀉下來,暖融融地籠罩着神像腳下蜷縮的一人一狐。一隻巴掌大的狐崽從女人衣襟裡鑽出來,“叽叽”地叫着,顫抖着新生的四肢、緩慢卻紮實地站了起來。狐崽抖擻赤紅色絨毛,用高高揚起的鼻尖觸碰到生命中第一縷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