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嬰甯第一次看見琵琶仙真正意義上的笑容。
坊間傳聞,琵琶仙是朵水窪裡鑽出來的雪蓮花,向來隻哭不笑的。實際上琵琶仙笑起來比落淚時還要更漂亮,嘴角凹出兩朵小梨渦,雙眸微微垂着,含羞帶怯、惹人憐愛。
嬰甯一時驚歎,手下便不自覺的将文書遞過去:“當、當然,你自己記得放好便是。”
她家說白了就是個妖洞,什麼松鼠田雞都能給報上戶口,拿出幾個合法身份來倒不是什麼難事。
可這身份對于琵琶仙來說卻實在是來之不易的珍寶,她連忙接過來瞧了又瞧,喃喃道:“你原來真的能……”
“嗯?”嬰甯還以為她是在和自己說話,又聽不清具體内容,愣頭愣腦地問,“我什麼?”
琵琶仙收拾好心情,忽然又笑了一下:“沒什麼,隻是我平生也與許多人做過交易,倒是沒見過像姑娘這般盡心盡力的。”
這話帶着理所當然的距離感,嬰甯卻忽然有些不适應了。最開始說的便是拿錢辦事,可事情發展到現在,她的确已經是打從真心裡想要幫上忙的。
仔細想來,她和琵琶仙先前隻有一面之緣,對方将她的行為界定為“交易”也無可厚非。
嬰甯長舒一口氣,心裡默默調整着自己的位置:“嗯。說起來外面的人都道是千金難博姑娘一笑,今日我卻見了兩回,也算無憾啦。”
琵琶仙終于将文書細細收進自己的小匣子裡,又放進櫃子最底下,用衣服蓋好:“都是俗世凡人,哪有不會笑的。我們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連一颦一笑都是裝相罷了。”
邢媽媽曾經說過,“賤”字頂在頭上,人便不是人,而是變成一種商貨了。能不能賣錢、能賣幾多錢,便是一半看本事,一半看造化。
奴婢但憑兩隻手,妓子不過一張床。同樣是一抹胸脯兩瓣肉,人家憑什麼挑中你?這時候便需要花點心思,憑空也要捏造一點别人沒有,單你一份兒的顔色出來。
眼淚便是邢媽媽為琵琶仙打造的最珍貴的頭面。
庸脂俗粉也是襯出來的,别人都笑,隻有她哭,那麼她自然更容易成為人群的焦點。
而男人又是極度熱衷于扮演英雄的,淚水往往比谄媚更容易打動他們。虛弱、哀傷、身不由己,琵琶仙一點點将這些詞彙融入自己的眉間眼角,這才在萬紫千紅的歡場中為自己博得一席之地。
說到這裡,琵琶仙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與嬰甯有些交淺言深,苦笑一聲止住話頭:“沒人聽我說過這些,姑娘就當我是發發牢騷,不必往心裡去。”
嬰甯連安慰她都想不起來,無意識地摳着桌角,思緒萬千,好似忽然抓住了一根線。
想來他夫人會識字、能賺錢,個頭并不嬌小,個性也是風風火火的。李三貴在家裡隻勾搭年紀尚小、身形力氣都還稚嫩的小婢女,在外卻選中了二十出頭的琵琶仙。
……他所看重的似乎并非年齡,而是她們身上那種柔弱可欺的特質。
一瞬間醍醐灌頂,嬰甯腦海中飛快閃過了許多念頭,她一拍桌子:李三貴該不是被強勢的夫人壓彎了腰,從此不敢再面對正常的女人了吧!
……
嬰甯就這樣在琵琶仙的屋裡躲了整整三日。
兩人并不熟,長時間關在同一個屋子裡難免尴尬。好在琵琶仙事不多,話也少。她平日裡除了彈琴,就是獨自望着窗外發呆,嬰甯隻看着都不敢出聲打擾,呆得有些憋屈。
不過幾日裡也的确沒有其他人來過,嬰甯徹底打消了先前的疑慮,時不時給琵琶仙描述鄉下的生活、山裡的景緻。琵琶仙倒是聽得很投入,隻不過聽完總是暗自神傷,大概是想到自己過去籠中雀鳥一般的人生,難免喟歎。
到了第四日傍晚,嬰甯靠在貴妃榻上一覺醒來,驚覺外面已經日薄西山,又是一天過去了。
她支起身子環視一周,屋裡沒人,狗也不在了。她已經摸清,這個時候琵琶仙一般都會帶狗去院子裡撒歡,推開窗一望,院中涼亭果然倚着一道薄薄的人影,狗小得像跳蚤,在琵琶仙腳邊蹦來蹦去。
嬰甯松了口氣,同時感到一陣難以壓抑的空虛。
天性使然,這幾日不能出門瘋跑瘋跳,她快要憋瘋了。四肢好像有螞蟻在爬,閑得發癢,嬰甯盤算着這個點大概也不會再有人來,決定暫時擅離職守,去外面小逛一圈再說。
她寫了一張字條,上面歪歪扭扭寫着“出去辦點事很快回”,放在桌子正中,又覺得不妥,連忙收了起來。
得放個琵琶仙能找到,進來清掃的婢女卻看不到的地方。嬰甯在屋裡踱來踱去,忽然兩眼一亮,拉開琵琶仙原先藏那小匣子的櫃子,翻開角落的衣料……
翻了半天,卻不見匣子的蹤影。
嬰甯歪歪腦袋,琵琶仙什麼時候轉移的位置,是覺得這地方還不夠安全?
眼見着最後一點夕陽都要收下山去,她來不及細想,還是将紙條藏在衣服下面,搖身變成隻麻雀,像歸巢那樣飛快地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