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這……這要如何是好?”
對于母親來說,那些貪官污吏不過是戲本子裡人人喊打的醜角,和王母女娲一樣,隻存在于傳說中罷了。
如今要告訴她,說本縣的父母官元是惡父繼母?
母親那樣一個人,如今都險些忘了發怒,好久才回過神來:“豈有此理!沂水縣衙莫不是他家開的,連王法都不顧了?”
王子服則依舊失神地坐在一邊,耳邊一陣接一陣地嗡嗡直響。
完了,真的全完了。
“别太擔心了。”嬰甯小心翼翼地遞來一杯茶水,勸慰道,“不一定呢,也許他隻是吓唬我們,其實根本沒那麼大的本事。”
王子服沒接茶水,而是擡起眼望向她,眼底布滿血絲。
嬰甯還想接着說什麼,下一刻,王子服卻忽然擡手擋開茶杯,冷聲道:“若不是你貿然闖進縣衙去,事情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茶杯應聲落地,四分五裂。
“你……”嬰甯的手還懸在空中,她有些愕然,“我,我怎麼會想到知縣與他同流合污沆瀣一氣啊?再說了,你當時又沒有攔我,如今在這裡耍什麼威風。”
王子服露出個痛苦的神色,兩眼緊閉:“别說了。我想自己待一會兒。”
可嬰甯并不慣着他,直接薅着他衣領将人拽起來,怒極反笑:“我算是看明白了,你本來也不覺得自己能考中,這下可算能怪到我頭上了,是不是?”
王子服一張臉漲得通紅,不知是惱的,還是被衣領勒的。他用力想掰開嬰甯的手指,卻驚覺對方一雙手如鐵鉗般有力,任他怎麼用力都紋絲不動。
嬰甯忽然覺得很無聊。眼前這個人、這整件事都令她感到荒唐、疲憊。
“老娘不伺候了。”于是嬰甯低下頭湊近了些,惡狠狠地、一字一頓地丢下這麼一句話,便将他一推,轉身毫不猶豫地跨出院門。
母親連忙追出門,卻見門前空無一物,連根狐狸毛都看不見了。
……
赤狐向山林的方向一路狂奔,腦海中的陰霾卻如影随形,無論跑得多快都甩不開。
其實嬰甯之所以發這麼大的脾氣,還是因為于心有愧。
話雖說得硬氣,她心裡卻明白,若這回王子服考不上,無論如何都隻能怪在自己身上了。
而她不明白的是,做自己認為正确的決定,難不成錯了嗎?
心裡亂着,嬰甯這會兒才發現自己跑錯了路線——平日裡她上下山,都會避開定林寺所在的那一側山腳。即便稍微繞遠些,也比被秃驢發現蹤迹、平白費神纏鬥一番要好些。
眼下她竟埋頭一路亂跑,直沖到山寺正門口的階下了。
還好此刻沒什麼香客在路上,嬰甯暗罵一聲,連忙調轉方向,想趁着被人發現前将身形隐入一旁的樹林中,再悄然摸上山去。
誰知她才蹑手蹑腳地小跑出幾步,就聽身後傳來一道柔和沉穩的人聲:“這位施主,請留步。”
狐毛霎時間炸了起來,嬰甯緩緩回過頭,沖那人威脅地龇出一口獠牙。
那是個約摸中年,慈眉善目的女子,身披一襲金黃色的衣袍,像是袈裟,又不全然相似。
她念了一聲法号,低下頭,雙眼含笑,直望進赤狐眼中。
不知為何,對方身上分明絲毫沒有敵意與殺機,嬰甯背脊上的毛發卻始終緊張地直立着,雙耳也在不知不覺間向後貼。
“施主,秋意漸涼了,留下喝盞熱茶再走吧。”那女子靠近了些,嬰甯注意到她踩過地面積水,衣角挂上水珠,卻未被沾濕,而是呈現出一種白銀般的質感。
嬰甯随着對方的靠近一步步向後退,警惕道:“你又是何方神聖?”
黃衣女子搖搖頭:“這人間哪裡有神聖呢。”
“那我換個問法:你是什麼玩意兒?”嬰甯試着感應對方身上的靈力,卻隻能隐隐嗅到一絲木質氣息,“輕易便識破我,總不會是凡人。”
“衆生皆是凡生。”黃衣女子失笑,又道,“姑娘本非人,不也大費周章,非要做凡人?”
放的都是什麼狗屁。嬰甯不耐煩地擡起後腳撓撓耳根,直截了當地道:“别和我扯些聽不懂的。你若沒事,便放我過路;若要沒事找事……”
她眯起雙眼,狐目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黑氣。
“那本大人陪你過幾招也無妨!”話音未落,她忽然以普通人無法捕捉的速度一閃身,不知怎的便化為人形,兩手成爪。
眨眼間,嬰甯便晃到那女子身後。她無意糾纏,隻向那女子後頸抓去——
誰知她甫一近對方的身,卻好似碰到什麼堅硬冰涼的壁障,被猛地撞疼了手。嬰甯吃痛,倒吸一口涼氣。
黃衣女子淡然地回過身,仍不出手。定睛一看,她身周皆泛起一層微不可察的金光,想必正是那層無形的壁障了。
嬰甯大罵一聲,好勝的牛脾氣一下子被勾了出來。她掌心一翻,手中立刻出現一把帶鞘的長刀,下一刻刀背打橫,拿出半年以來日日扛石鎖磨煉出的一身力氣狠狠向那金光砍去!
金聲乍響,如佛鐘琅琅。
……
此刻,在嬰甯看不到的地方,許多天翻地覆的變化正在發生,或已經發生。
暗無天日的地窖中傳出細微嗚咽,剛剛降生的幼駒步履蹒跚,站起來,又跌倒。
一個個姓名被填進薄薄的紙張中,等待着被謄上桂榜,由千人萬人搶看。
有人明知客來,卻執意出走。
有人雙膝埋入塵土,合掌哀叩上蒼。
這些都是她注定知曉,卻尚未知曉的。
嬰甯眼中火焰無知無畏地跳動,一滴汗水穿過睫毛、滾進眼中,她卻似毫無覺察,厲聲喊道:“再來!”
長長的石階上空空蕩蕩,隻有一道金黃、一道火紅的身影正激烈纏鬥。
嬰甯全力刺出一刀,卻又被對方毫不費力地揮開。這讓她不自覺想起王子服揮開茶杯的動作,一時間怒火更甚,血液沖上頭顱突突地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