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一種緊張的沉默正心照不宣地蔓延。
一個青年人由三兩家丁簇擁着,慢慢擠到了最前排。因清晨涼得很,他裹了厚厚的錦袍在外面,卻難掩一身富貴。
“嘶……”青年搓熱手心,去捂自己冰涼的耳垂。
此人笑眉笑眼、言行輕佻,正是與王子服交好的那位同窗。
“一會兒一定看得仔細些。不僅看我,還要幫忙找找那幾位同窗的弟兄。”他低頭囑咐家丁,竟是一派悠然自得,絲毫不見緊張局促,“尤其是白梅村的王子服王兄弟,他文章最好,有可能取中。”
正說話間,終于到了放榜的時辰。一行衙役從正門魚貫而出,排成人牆将百姓隔開,另有個書吏走出來,自第六名開始往後,挨個兒拆了彌封将人名信息填在榜上。前排看榜的紛紛眯着眼從縫隙裡往上瞧,無論看到什麼字都大喊出來,亂七八糟,好不熱鬧。
每填一名,人群中都會爆發出一陣近乎瘋狂的歡呼。直填到最後一名,歎氣聲忽然蓋過了歡呼——大半希望落空的,至此也便死心離去了。
可還有人不死心,繼續等着書吏從這頭走到那頭,再從第五名開始往前,揭曉最風光的經魁、亞元乃至解元究竟花落誰家。
“少爺……”一個家丁硬着頭皮道,“目、目前還沒看到您。”
同窗卻不甚在意,隻是又搓搓手:“這後面沒我,便是真沒有了。咱們再看看,王兄弟是不是能中個經魁回來。”
——可惜的是,五個人名一一寫完,身後已有人家開始敲鑼打鼓了,他還是沒能看見王子服的名字。
“……唉。”同窗這才洩了一口氣,搖搖頭歎道,“今年咱們沂水縣考運不佳,怎得連一個都沒中。回去教谕定是要發怒的。”
這話倒是偏頗了。當地人口衆多,學子也多。在這樣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大考之中,他們一個小小的屬州下轄縣考不出舉人,委實也算不上稀奇。
隻是可憐王子服,少年英才,從前何等風光。隻不過他每次落榜,這風頭也随着散去一些罷了。
同窗一縮脖子,也沒為他唏噓多久,很快便擠出去,坐進燒着暖爐墊着軟座的馬車裡回程了。
……
乘馬車從濟南府到沂水縣,也就不過半日的時間。才吃過午飯沒多久,便有家丁騎着快馬到了白梅村,來給王子服送落榜的壞消息。
這是門得罪人的活計,家丁本已做好了被黑着臉打法出去的準備,卻不想王家人對此接受相當良好,像是早做好了準備似的。
他家有個看着八九歲上下的小丫頭,還被催着上前來給他送水和吃食,劉海有些長,擋住一雙眼睛。
“真是辛苦大哥了。勞煩轉告賢兄,近日家中有事,待過幾日我回到學裡去,再當面向他道謝。”王秀才和他家少爺形容得别無二緻,面若桃花、溫潤如玉,是個谪仙人一般寬厚好說話的。
他還聽說王秀才的老婆是個母老虎,牙尖嘴利、暴烈粗俗,誰知也不過是個樸素的普通姑娘罷了,她隻站在王秀才身後淡淡地瞥他一眼,并未發作為難。
家丁受寵若驚,收下了幹糧點心,便被稀裡糊塗地送出了門。
——送走家丁後,王子服和嬰甯對視一眼。
“看我做什麼,不是早知會這樣嗎?”嬰甯移開視線,轉身就去牽馬。
王子服苦笑道:“說是如此。事情真的發生了,卻很難不傷懷啊。”
他從房裡取出一早收好的行裝,交給嬰甯,又囑咐了幾句有的沒的。不知是否憐惜他落榜,嬰甯今日的态度緩和了許多,還悶悶地“嗯”了一聲。
隻這一聲,王子服便覺得心中寬慰許多。他心中一熱,雙眼也酸酸地燒起來,忍不住張開雙臂,從背後将嬰甯緊緊抱緊懷中。
嬰甯立刻掙了掙,見他不松手,便陰恻恻道:“胳膊不想要了?”
“你才舍不得。”王子服的臉頰在她頸窩輕蹭,“我都這麼可憐了,你就不心——呃!”
他手指被嬰甯往反方向掰着,立刻松開她吃痛地叫道:“好了,好了!”
嬰甯這才丢開他的手,踩住馬镫,利索地翻上馬背。
王子服心有餘悸,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關節。見她出了門,他連忙追了兩步,高喊:“千萬小心!我在家裡等你!”
話音剛落,嬰甯忽然隐約頓了頓,像是要轉過來看他一眼似的。
可她最終沒有這麼做。
王子服緩緩回過神,猛然發現這一幕在過去的數月中已發生過不知多少次。嬰甯的背影、馬蹄揚起的塵土,還有小媳婦一般倚在院牆上目送對方遠去的他自己。
這想法立刻激起他一身雞皮疙瘩。王子服咳了咳,連忙心虛地左顧右盼,見沒人注意到他,這才轉身匆匆進了院門。
不知嬰甯這回進城去,事态會否像他們預料的那樣發展。王子服後知後覺地撫了扶心口,望向有些陰沉沉、風雨欲來的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