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甯聞言,忽然忍不住笑了一下,又很快恢複若無其事的樣子:“你看看這醫案上有沒有送走了的,幫我劃掉。”
“姑奶奶,不都得等你醫好了才送嗎?誰敢動你的病人啊。”
“說得也是。”嬰甯摘下耳後别着的毛筆,又是“唰唰”地添了幾筆上去,“金字廿三号,火字六号、十一号還有土字八号都有毛病,給我留着。”
工頭自知拗不過她,隻能歎了口氣:“差不多就行了,看多看少都是那麼多銀子,别老給自己找事兒。”
嬰甯輕輕吹幹紙上的墨迹,輕哼一聲:“少廢話。我一會兒就回鋪子了,下午有生意呢。”
工頭走了,她又将醫案前前後後地翻了一遍,若有所思。
那日與她一同回到沂水縣的,還有濟南知府的一封密信。
信上說布政使司已經通過了提案,将奏疏呈上禦前了,不日後恐有巡按禦史查實,叫趙公義即刻開始将馬匹移出馬場,一批一批地送回濟南去。
倒不是怕馬太多了引人懷疑,而是馬臀上都烙有馬印,官字、監印、編号一應俱全。普通人自是看不出什麼,可若是專人來查,一眼便能瞧出這些都是來自濟南的官馬。
那些生于本地生的幼馬都還好說,隻是原本濟南送來的不能叫看見。如今還有大批沒來得及送走,全拴在養馬巷裡擠着呢。
“二七、二八、二九……三十。”嬰甯手指點着那些劃了兩條線的名目,随意數下來,心中忽然一動。
她又數了一遍,還是三十。
劃一條線的藏在養馬巷,兩條線的則表明已經出城上路。
難道……
嬰甯感到自己的心跳急劇加速,将醫案一合,從身後的架子上翻出一本年編來核對。
最早,馬場共有兒馬十匹,骒馬二十。
後來又陸陸續續新送來了一些,除開失格的、病死的,截至今年八月,濟南送的成馬加起來共五十整。
養馬巷的數目是她親自點驗的,共有十八。而前幾個月她不在的時候,有一匹馬跑丢了,還有一匹難産死了。
若加進來,一共二十整。
……
陳子永換上細軟合體的錦衣,在酒樓裡搓了一頓,這才覺得渾身都舒坦了。
裝窮裝了這麼些日子,他對父母之恩深有體會。想想若他生來便要做苦力維生,是絕不可能考中進士的。
陳子永飲下酒樓私釀的甘醴,發出惬意的喟歎。
早晨他去養馬巷看過,可巷子已被衙役把守,聲稱有人患了疫病,一概不許進出。
可他自小便聞慣了各色香料,輕易便能聞出馬糞的臭氣。
看來沂水縣還真是他的寶地。陳子永有些醉醺醺的,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老闆娘看出他衣着不俗,走過來添水,輕聲道:“貴客,這扇窗正對着北風,吹久了不好。要不給您換張桌子?”
陳子永搖搖頭,撐着下巴呆呆地望着窗外。
老闆娘見狀,也隻能吩咐夥計将暖爐移到他桌邊。
不知過了多久,陳子永被寒風吹得有些頭痛。他歎了口氣,終于打算結賬離開時,卻聽見一聲馬嘶,一騎着棗紅馬的女子從街尾疾馳而來,停在窗下。
“客人到了嗎?”嬰甯翻身下馬,将馬繩交到小泥鳅手裡。
小泥鳅:“還沒。”
嬰甯終于松了口氣。她跑馬跑出一身汗,兩頰紅撲撲的,一摘帽子,連頭頂都往上蒸着熱氣。
小泥鳅将馬牽到小巷中去栓,嬰甯則脫了棉袍走進店面去準備。
店面窄小,裡面的空間卻還算寬敞。嬰甯套上幹活穿的罩袍,取出工具丢進沸水裡煮。
聽見有人敲了敲門框,她還以為是約好的狗主人到了,随口應了一聲:“來啦。”
一擡頭,眼前竟是換了一身行頭的陳子永。
嬰甯有些意外:“小哥?你是專程來找我的?”
“正是。”陳子永鄭重其事地抱拳道,“先前多有隐瞞,特來向娘子賠罪。”
“這有什麼的。”嬰甯笑了笑,“是個人都能看出你身份不俗,你看我像是驚訝的樣子嗎?”
陳子永一窘。
“隻是你今日不來上工,害得我被管事臭罵一頓。确實該賠。”嬰甯張口就是胡謅,沖對方攤開一隻手,“公子有什麼好東西賠我?”
實在是個精怪的女子,可惜已作人婦。
陳子永有些遺憾地垂下眼,從腰間暗袋取出一枚圓牌,輕輕放在她掌心。
腰牌為沉木所制,正面刻着“山東監察禦史”。
“本官乃都察院監察禦史,奉命查驗青州各縣養馬之事。”陳子永将兩手一背,淡淡道,“今日來此,是為了請娘子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