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日子一年一年地熬過去,他已年過半百,卻仍是九品主簿。
無需水淹火焚,堆在庫中的文書自然風化,他的名字将會被蠹蟲啃食殆盡,了無影蹤。
到那時,還有誰會記得一個偏遠縣城的庸碌主簿呢?
忘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收些打點的碎銀,已經面不改色了。
案上堆疊如山的文書,也不再逐字細看了。
女兒想要狗,他便買來珍惜的品種;官服慘綠依舊,昂貴的細絲卻貼身藏在裡面。
他記錯了,還以為自己一開始想要的就是這些東西。
保民之方,心誠求之,如父與母,字厥孩提。
察其凍餒,俾衣俾食,恤其疾痛,俾康俾适。
爾端爾心,務恪與誠,政用有成,民用底甯。
“趙大人,你聽見了嗎?”
授官那日,知縣大人高坐堂上,差人為他讀完一段《禦制官箴》。
他跪下來,捧着自己碩大的孕肚艱難彎腰,前額深深叩進地面,答道:“下官謹記。”
……
“趙大人,你聽見了嗎?”
趙公義緩緩睜開眼。
他兩眼腫得高出眉骨許多,隻能憑着兩條細縫看人。床前人影攢動,定睛一瞧,嬰甯竟趴在床前,正用冰涼的手指扒開自己的眼皮。
“嗯,唔唔嗯嗯!”趙公義看見她便覺得害怕,卻動彈不得,隻能驚恐地怪叫起來。
嬰甯身後,陳子永嫌惡地皺起眉頭。
床上中年人好似一個氣吹的皮球,皮膚因為飛速的消瘦而松垮不堪,唯有肚皮卻飽滿堅/挺,高高地隆起,實在是駭人極了。
“大人的肚子怎麼又大了。”嬰甯狀似關切道,“上次都吐出來了,沒好些嗎?”
“滾……”趙公義氣若遊絲,眼神怨毒地望着床梁。
一定是這個毒婦動了手腳,才讓他淪落至此。
想來他命不久矣,就算是死,也要拉上她和那個招搖的窮秀才墊背。
誰知嬰甯轉向後面的醫師:“各位先生難道就袖手旁觀,眼看着大人去死嗎?”
醫師擡起頭,眼神惶恐地掃過屋内那個氣度不凡的男子,這才吞吞吐吐道:“大、大人腹中的胎兒又長大了,我等束手無策。”
荒謬至極!
陳子永被這房中酸腐的氣息堵得幾乎窒息,若不是親眼所見,他怎麼也不會相信這荒唐的傳聞竟是真的。
趙公義的呼吸愈發艱難,不斷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響。嬰甯歎道:“凡是婦人懷胎,胎兒長大擠壓五髒,怎麼難受都是有的。想不到大人堂堂七尺男兒,也扛不住這樣的苦楚。”
她忽然低頭湊在趙公義耳邊,輕聲道:“大人,濟南來信說,馬肚子裡的雙胞胎不見了。”
“呼哧呼哧”的聲響戛然而止。
趙公義的視線一點、一點地緩緩移至她臉上。
“大人,你覺得它們會去哪兒啊?”
她的聲音輕柔、幽冷。狐眼、粉唇、尖尖的牙齒。
眼球因為極限的偏移而爆出大片血絲,趙公義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喉管如同被人扼住一般,塌陷、扭曲。
他的雙腿因為窒息而抽搐,身下一片濕熱,發出腥臊的臭氣。恍惚間趙公義聽見嬰甯無辜的叫喊——大人不行啦,快來幫忙呀。
淚水灌進耳道,外界的聲音變得朦胧虛幻,仿若另一個世界。
趙公義心想,快結束這一切吧。
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換一個痛快的了結。
——可惜的是,不知多久以後,趙公義再次看到了熟悉的窗簾和屋頂。
“趙大人,你聽見了嗎?”
趙公義艱難地向身側一瞥,隻見嬰甯趴在床邊,正用手指扒拉着自己的眼皮。
而她的身後,是一個身着錦袍的青年男子,正蹙眉望着自己的肚皮。
“大人的肚子怎麼又大了。”嬰甯又道,“上次都吐出來了,沒好些嗎?”
趙公義的嘴唇動了動,嬰甯湊過去聽:“大人說什麼?”
他說的是:“賤人,去死吧。”
“唉。”嬰甯似是很遺憾地搖了搖頭,“你不乖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