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開原馬市。
一五十上下、身着皮裘的男子縮在市集的一角,看起來心情不佳。
他守着幾匹拴在一起的良馬,個個兒膘肥體壯。這片市集上許久未出現過品相如此優異的好馬,隔一陣兒便有人來問價,又灰溜溜地離開。
男子口中嚼着一截帶甜味的草杆,強壓暈船帶來的不适感。
他正不耐煩,就聽有人湊上來問:“小兄弟,你這馬怎麼賣?”
男子低下頭,将大半張臉都隐匿在兜帽之下:“二十,一口價。”
“這麼貴?”那人果然也吓了一跳,“你這馬像是中原的品種吧?怎麼就至于賣到二十兩了。”
“愛買不買,滾蛋。”男子“噗”的一聲吐出草渣,眼神陰鸷,從帽檐下冷冷地瞥了一眼來人——那是一對老夫婦,身上都裹着油光水滑的披風,看不出是什麼動物的皮毛。
……
“趙大人,你聽見了嗎?”
趙公義不知第幾次被嬰甯喚醒,終于學乖了,開口便求饒:“我錯了,是我錯了。我對不起你們,放過我吧。”
嬰甯一歪腦袋:“大人怎麼都說起胡話了。”
屋外一棵老樹倏倏作響,是寒風刮了起來,連天色都暗了幾分。
嬰甯頭上的碎發一根根立起來,皮膚上隐隐有小蟲爬過的酥癢。她自己後背也是一片冷汗,心中默念見好就收,連忙收起幻境,拽着趙公義的雙肩将他往床頭扯了扯,又往他身下塞了兩個墊子。
滿屋子的人眼睜睜看着趙公義碩大的身軀被她輕而易舉地擺弄來擺弄去,而陳子永更是吓了一跳——他怕趙公義經不起折騰,挨不到詢問就要被她玩兒死了。
于是他将手一背,高深莫測地道:“趙大人,久仰大名。”
趙公義氣喘籲籲,有些看不清他的臉。陳子永又道:“本官乃山東監察禦史,有些問題想同大人請教。”
“下官不知大人來此,有失……有失遠迎。”趙公義艱難地拱了拱手,又很快地癱軟下去,“大人恕罪,下官實在是……”
陳子永做了個制止的手勢:“趙大人不必拘禮。隻是本官前日查訪民情,聽說了一些特殊的傳言。心有不解,這才找上了大人。”
此言一出,趙公義心裡拔涼拔涼,知道自己恐怕是逃不過這一遭了。
果然,陳子永話鋒一轉,語氣忽然淩厲了起來:“趙公義,你與外府勾結,收受贓銀戕害百姓,還不如實交代!”
趙公義的脖子軟軟地歪向一邊,緩緩閉上了眼。
嬰甯冷笑。
“下官沒有收受銀錢。”很快趙公義便再次睜開雙眼,勉強和陳子永對上視線,“濟南馬場的一位管事與我有私教,偶爾送些節禮也都登記在冊。怎麼,這也擔得起‘勾結’二字嗎?”
他是諸縣中唯一沒有收銀錢的,這個禦史連收錢的都查不出來,反倒從他這裡入手,想必也并沒有什麼真本事。
陳子永卻鎮定道:“大人若沒有立身不正,便請解開養馬巷口的把守,叫本官查驗一番吧。”
趙公義的呼吸瞬間停滞。
“隻要一觀,自可還大人清白。”陳子永從袖中抽出一疊紙,在趙公義面前展開。
那是知縣大人親筆書寫、簽字畫押的一篇請罪文書。其中言明副手趙主簿勾結濟南府曆城馬場,壓榨民脂、賺取暴利。
而他自己則是督察不力,毫不知情。
……
當日養馬巷中搜出十八匹帶着濟南曆程縣印的官馬,連帶一幹養馬戶口述的供詞,都被帶上一同前往濟南府。
“按察使與監察禦史職責相似,雙方拮抗行事,以保公正無偏私。”陳子永耐心地解釋道,“此案非我一人可以裁決,又涉及本省各府沖突,所以送往山東按察司署審理。”
嬰甯有些緊張:“你是監察使,怎麼又冒出來個按察使?萬一他也是個歪屁股的怎麼辦?”
“無妨。監察禦史與按察司相互制衡,若有争執,無論哪一方都無權私自處置。”
陳子永忽然沉默了片刻,随後輕聲說:“有我在,你且安心。”
“那我就等着看陳大人如何大顯身手了?”嬰甯笑起來,沖他的方向抱了抱拳。
陳子永輕咳一聲,還是忍不住道:“話說回來——”
他掀開車簾,有些尴尬地對上嬰甯的視線:“娘子還是上車吧,這樣……總覺得有些奇怪。”
“哪裡奇怪?”嬰甯駕馬與車并行,裹得像頭野熊,隻露一雙眼睛在外面。
陳子永也說不上來,隻是他感受到幾個衙役異樣的目光,總覺得這車裡的軟墊怎麼坐怎麼硌人,難受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