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緊懷裡的孩子,波瀾無驚的神色下是郁結的悲戚,為世上每一條艱難生存的生命。
白露很滿意地欣賞着他解語後無言的平靜。
妹妹肉嘟嘟的小手揪住他胸襟,半邊臉埋進他胸膛,以未擋住的另一隻眼偷瞄請她吃點心的女子。
白露從座上起身,伸指欲往孩子眉心點,女孩兒縮脖子同時,哥哥橫掌相阻,她的小動作未能成功。她無惡意,小孩能感受到,他自然也心有所感,可他不能将妹妹的生命安全交給身份不明又藏頭露尾的人。他的意思明确,白露不僅要通過他的考核,還得對自己的來曆如實告知。然而,他這個招任要求到今天都沒達成。
“你剛剛叫我什麼?”白露盯着孩子後腦勺問了一句,目光一轉瞥向他,“她是不會說話,還是不想說話?”
他撫着妹妹的頭,孩子扁着嘴低垂眼睫委屈巴巴地蹭着他衣襟。
大概是被妹妹讨憐的模樣激起了玩心,她湊近怪笑着吓唬:“小小年紀就撒謊,會被八尺大人吃掉哦——”最後一字音節吐出一半僵在舌尖,因為抱着孩子的年輕男人洶湧噴薄的怒意吞噬了他一貫的溫柔。
驅車離開前,他掃了眼後視鏡,咖啡廳玻璃牆内已不見她的身影。
白露無懼他,所以不會被他淩厲的愠怒震懾,她甚至不介意自己過分的玩笑給他人造成的傷害。她以言語激詐妹妹,或許是她真發現了這孩子……
他一手牽着妹妹的手,一手提着黃色小書包。書包正面的泥巴都已擦幹淨,劃痕還在,進院後家傭對此都習以為常了,這是小姐上學以來換的第三個書包,才一個月時間。
“绫,如果你不想去學校跟哥哥說。”他蹲下來與孩子視線齊平,謹慎認真,“明天要去嗎?”
孩子在他問完立馬點頭,目光堅定。
他想問今天的事,斟酌着語句:“今天……”一語未必,孩子頭搖得如篩糠,意思是她沒事。
“那她?”
孩子動動眼皮,雙唇抿得更緊。
“會好起來的。”他無奈,雙臂環過妹妹肩膀,輕拍着安慰。
後來,白露時不時出現在妹妹身邊。小妹這些年遇到過幾次危險,每次能化險為夷有她的幫助。孩子在她的影響下一點一點改變,九歲時在一聲哥的呼喊裡,他懸着四年的心終于踏實。而對白露,他始終有所保留;白露同他一樣,他給她治病,她從不坦白身體病由,就算他主動問起,她也隻吐露三分。這些年,陸陸續續的他從側面知道關于她的許多事,而他最想深入了解的是與祖輩相關的神秘組織。
關于組織,白露始終不願透露一丁點信息,他們現今收集到的所有資料都是自家人的努力所得。因利因益,在某些事情上他們隻字不言,關鍵時刻互相掩護成了他們心照不宣的默契。
白露異于常人的情報能力他深有體會,堂弟其中幾次重大行動,有她的消息給予;他也猜到她身上應該背有人命,每次憂心不安的當口白露都給他吃定心丸,承諾不會連累結城家。他不幹涉白露的事,往重了說是無力插手;可此次的案子,影響之大牽連之廣,他無法再作壁上觀,那些有罪無罪的生命如壘巨石般壘疊在他胸口郁悶難當。無可奈何他遇上的是油鹽不進的人,想從對方那裡打開關口可謂妄想,他不确定自己親手提給妹妹的司機是否是組織特意安排。那個一聲不吭行走在晦暗不明道上的女人會幫他們把威脅清理幹淨,卻不會仔細告知他們危險來自何方。
有黑田管理官和曉人加入,結城雅人相信此次案件在明面上必會有一個令人信服的結果;而他要做的是從另一個方向撕開神秘組織的裂縫。
眼前的金發男人是撞開那扇暗門的最佳人選,他其實對這個人的身份并沒絕對把握。白露跟他抱怨時有意避開對方名字等相關信息,就是不想讓他查,在她眼皮底下調查一啟動,敏感的白露立馬察覺。
“我見到了熟人,當年光非常喜歡的小子,但他已改名換姓。”這是堂弟百忙之中傳給他的消息,憑這幾句他就有理由懷疑對方就是白露口中的令她不滿之人。
結城雅人極少見白露生氣,這極少的幾次都與妹妹有關;在他看來白露的逆鱗除了妹妹,就隻剩水原光,跟孿生姐妹相關且是她無法簡單粗暴解決的問題,才是她煩惱的症結所在。
他跟白露最初的相處磨合并不順利,白露焦點在妹妹身上,他當哥哥的在她眼裡近似透明。少年老成的結城雅人早磨掉了鋒銳的性格棱角,白露的忽略于他而言無關緊要;但時間一久他難免克制不住心中好奇,拐彎抹角跟白露打聽水原家的秘密。他看得出來白露一開始出于某些顧慮忍着性子不搭理他,幾次三番下來清冷寡言的女子終于忍無可忍。
那日,深秋陰沉的暮後,水原光的名字一脫口,白露順手操起小爐上的茶壺合着剛沸騰的水一起朝他擲來。猝不及防,他隻來得及往後退兩步,茶壺砸在他腳邊,滾水飛濺到腳背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但他顧不得自己的痛楚,大步跨到她身邊,急忙把她拖到盥洗室,以冷水緩緩沖洗她被燙到血紅起泡的右手。開水一半随壺一起落到他腳邊,另一半在她擡手扔的一瞬從壺口傾倒而出盡數潑在她提壺的右手。被燙傷的人一聲不吭,渾然不覺疼痛,仿佛傷的不是她自己。他心下驚異駭然,自此再不提水原一事。奇怪的是,他們私自查她的背景,追尋迷霧蹤迹,她卻選擇視而不見任由其發展。他開始解讀白露沉默帶給他們的信号,久而久之他漸漸理解:隻要她不介意以及消息不是從她口中漏出,他們怎麼查,查出怎樣的黑幕都無所謂,左右那些爛事他們隻能自己吞下沒法公開;若是她在意不願别人知曉之事,在他們調查之初就會被她果斷扼殺。所以,當白露跟他發牢騷氣憤之情外溢,神色卻是一派漫不經心時,他敏銳地察覺到那個人他不能查。
安室透進入他們視野之前,白露擠牙膏似的陰一點陽一點吐槽那個令她煩惱的人的毛病:跟狗一樣,咬住了就不松口。聞言,他不禁好笑。
一次,他們從電影院出來,白露指夾票根,像是在評論剛看完的電影,“死都死了,還非得追究死因,你們為什麼總是揪着死人不放!能讓死人活過來?”
一同觀影的妹妹不以為然,當即反駁:“非自然死亡的人難道不應該追查死因?不查清死因怎樣告慰逝者?怎樣讓生者得以安慰?”
白露不搭理她,翻了個白眼轉身就走。
妹妹不服氣,目視他要得到兄長的贊同:“哥,你說,是不是?”
“你說得對。”他屈指輕輕敲妹妹前額,目光追到融入霓虹的背影,她意有所指,他當然能聽出來。
白露與這個現在改名為安室透的男人有何糾葛,他們之間是否和水原光一樣早已相識,結城雅人不知。他把關于此人的消息加入這些年的案件分析圖内,用一晚上的時間理清決定,希望能争取他。他們不能再拉一個“白露”,一面與他們同氣連枝,一面又跟他們畫着泾渭分明的線。
他注視着男人不着痕迹的神色,紫灰色的瞳仁淡淡流光,波瀾不驚面容裡看不出思緒波動的痕迹。坦誠家族史及丢出白露這條線是他認為能抛出的最有價值的磚,若還不足以令眼前的男人動容,多留亦無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