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室透做了一個溫馨遙遠的夢。
伊達和娜塔莉結婚了,兩人肓有一雙兒女,他們時常去伊達家蹭飯,有空所有人一起帶着孩子出遊;松田和萩原這對發小一直在機動組,單着的萩原身邊圍繞着許多性格形色各異的女性,可惜他未能找到心中的理想伴侶;松田向千速姐姐表白無數次,在他的不懈努力下,總算在三十歲之前成為初戀女神的正牌男友;景光和矢澤度過十年愛情長跑,終于攜手步入婚姻殿堂。安室透漂浮在虛空中,注視着遠方沐浴在斑斓光暈裡的舊友面含微笑朝自己揮手。很久沒見過他們了,哪怕是夢裡,好友們都不曾一起來過。安室透倍覺溫暖,但他定定地目送光暈裡越來越淡的影子,笑不出來。對面投射的光線愈發強烈,視力受到幹擾,他伸手捂住雙眼閉上。再次睜開眼,指縫間的光線柔和,他挪開手掌,漸漸清晰的視野裡出現一張顔色青紫淺淡不一的臉。
安室透揉揉太陽穴,身體餘倦未清。蹲在他身邊的少女抿出一絲淺淺的微笑:“你醒了。”他想起昨晚折在對方手裡,要是結城绫心存歹意,自己能否有命在還難說。安室透環視一圈周圍,還是昨晚那間房,自己身下墊了床毯子,腦袋下還有個枕頭。
“這是她倆好心,給我打了地鋪?哼!”
結城绫面色尴尬:“對不起!”
安室透醒過神來,剛從夢裡出來,沒控制好情緒,不經意就把心裡話說出來了。
“沒什麼。”安室透一邊收拾着地鋪一邊說,“結城小姐無需這麼麻煩,多此一舉。”
結城绫接過薄被和枕頭順手放在床上,臉上的善意慢慢消失,“安室先生是在生氣?”
“要說沒生氣,你肯定不會相信。”安室透的自控力已練到爐火純青的程度。他沒有起床氣,得為剛才聽來像起床氣的言語作一個哪怕看似合理的解釋,“昨天結城小姐攔過我,是我執意要進來,所以才有之後的事兒,我沒理由生你的氣。”
場面話一套一套的。
結城绫不怎麼在乎安室透是何心情,他既已說明沒生氣,自己沒必要揪着這個問題不放,她隻是憂心安室透會一直咬着她的家不松口。
“要拿去幹洗。”安室透抱起昨晚他用過的床上用品走出房間,腿腳不便的結城绫跟在後面,“不麻煩了,安室先生。還有,她已經走了。”
安室透停下腳步,結城绫順勢把被子枕頭抱回到另一間房拉上門。下樓時問道:“安室先生要洗漱吧?我去給你拿洗漱用品。”
“謝謝!”安室透把險些脫口而出的拒絕噎回喉嚨裡。有洗漱,肯定也準備了早餐。果然,下一秒就聽結城绫說:“安室先生不介意可以吃了早餐再走,空腹對身體不好。”
安室透從善如流,再次道謝。
桌上擺的幾樣吃食,兩人份的。安室透認識牛奶、火腿雞蛋三明治、水煮蛋、白粥、一小碟子開胃菜和兌滿辣椒油的調料,粥旁還放了一盤米白色的條狀食物,裡面混了雞蛋瘦肉還有香菇丁——安室透不認識。他坐下來,對這種奇怪的搭配表示表示自己的訝異:“這是,中式和西式?”
“很簡單,見笑了。”結城绫夾起米色的食物蘸滿調料,一口送進嘴裡。然後,時間似乎在臉上靜止了,安室透聽到她咕噜一聲咽下去緊随而至的是她壓制到牙縫間的抽氣聲。結城绫使勁眨着眼皮兒,努力克制不讓眼淚掉下來,她也顧不上什麼儀态,一口幹完杯中牛奶。安室透憋着笑,好奇心促使他也想試試這個自己從沒見過的食物。辛麻火辣的刺激味從口腔中散開時,安室透就後悔吃那玩意兒了,他自認自己以前對辛辣的耐受性挺強的,可忽略了山外有山。不過,他的反應沒有結城绫那麼誇張。
結城绫“嚯”的一下站起:“我重新去調蘸料。”
“沒關系的。”安室透噙着若有若無的淺笑。蘸料是辣了點,食物本身還是清淡的,不用料汁味道也不錯。辣到暈頭轉向的結城绫把他話語解讀成桌上蘸料就很美味的意思,睜着通紅雙眼看他就像看奇葩。
結城結還是重新調了兩份料汁,一口一口一聲不吭地吃着。白露吃早餐的時候她沒跟着一起吃,因此她相信了白露那句“看着辣,實際很香”的話,她差點忘記了白露出生在中國以吃辣為名的C城,和自己的口味相去甚遠。藥安室透之時,她沒想過後果,隻是不願這個男人再纏着自己家人。這麼多年,自己以失去自由為代價,換來短暫的平安。好不容易捱到成年,她覺得到了反擊的時候,未曾料自己觸到的是多米諾骨牌。她明白兄長他們要解決的不止外患,還有内憂,偏偏盯着他們的眼睛一天比一天多,安室透隻是其中之一。
她在發愣,安室透喊了幾聲“結城小姐”都沒喚回她神遊天外的魂。于是,安室透打開相機“咔嚓”一聲拍下食物,在網尋找答案。結城绫神思被快門勾回:“你拍照片做什麼?”
“腸粉。”安室透念着網上給出的食物名字,“不好意思,純屬好奇。”
白露走之前有托她問安室透,偷拍是幾個意思;雖然她覺得白露又在用她使詐,但結城绫見安室透誤會了,還是再說明:“我是說,你拍她做什麼?”
“果然,是醒的。”安室透停下所有動作,“結城小姐這麼怕我查她,是擔心她經不起調查?”安室透饒有興趣地看着一心護短的小姑娘會做何回應。結城绫心思夠沉,吃得住秘密,經過前幾件事看得出來,她遇事也不帶怕的;可惜于,她手段不夠精不夠狠。不然,以自己窮追猛打的查法,這姑娘要想保住秘密,最有效的辦法是把他弄昏迷之後将他禁锢,或是讓他消失;可是都沒有,還讓他睡了一個囫囵覺,當中或許有白露的作用存在。
在安室透看來,一個從小被全面保護的高中生能做到穩練已是不易,她受到的教育不容許她自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因此,安室透認為就算結城绫知道什麼,也是在道德法律之内允許保守的秘密;在她所知悉的範圍裡,他們家和她熟悉的人沒觸犯法律,她才能做到安如磐石。
可世上之事,并非所有都如他所算,如他所願。好比現在,結城绫不接他不計方向的抛球。
“安室透先生,你走吧。”結城绫收撿桌上的碗筷端去清洗,不再理會安室透。
安室透從車庫回來手上多了份檔案袋。結城绫沒想到他會去而複返,瞟了眼棕色牛皮袋子,言辭犀利:“安室先生,都到這個份兒上了,你要說你隻是咖啡廳的服務生或是私家偵探,恐怕連你自己都不會相信。既然那不是你的真實身份,你想知道什麼,用你本來的身份去查豈不省時省力,何必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呢。”
這是他有生以來首次被人當作扯都扯不掉的狗皮膏藥對待,死纏爛打不是安室透的風格。他遞上手中的檔案袋:“結城小姐,我手裡有份你在漁岸救你幼弟的視頻;有張白露少時的照片,據悉那張照片上的人在許多年前就去世了;還有個叫清水憐治的人。”安室透拿筆寫下自己的号碼,“結城小姐,有什麼需要可以找我。”語必,他頭也不回的離開。
他們都是賭徒,用七成的假設去賭三成的可能性。他賭結城绫不知道家裡全部秘密,否則她不會借他人之手把自己和整個家族都套進去;他賭結城绫并不真正了解白露,否則她不會為幫白露,不惜給外人下藥,此事安室透追究起來,結城绫沒好果子吃。
安室透回到警察廳,北川琢真看他的眼神分外怪異。他翻着從警視廳送來的案件資料,末了,終是忍不住問:“課長,有話請直說。”
北川琢真擰着兩道半白眉毛:“我猜,你肯定沒有查看你的手機。”
“手機?”安室透解鎖,“沒異常。”
“通話記錄呢?”北川琢真湊過腦袋,虛起眼睛看到挂在首行的記錄,“哦,還在還在。”
“課長打過電話?”安室透不由得一驚,“誰接的?”
“你說你去探口風。”北川琢真難得看到安室透松懈,“後面警視廳送來幼童綁架案和城市酒店兇殺案資料報告,說是信息同步分享。我還奇怪刑警什麼時候主動配合過我們,自然認為你去找了結城曉人。哪知,你去找他妹妹了。”
“結城绫接的。”安室透想到結城绫最後的逐客之語,“說過什麼?”
北川琢真回憶着:“我問她是誰,她問我是誰;我說我是安室透朋友,她說她叫結城绫,還說安室先生睡着了;就這樣。”
“但是……”他手機電話簿裡沒保存任何同事的号碼,所有聯系方式全記在腦子裡。安室透看着通話記錄那串數字,“看來結城绫知道打電話的人是課長了。”
“是啊。”北川琢真攤手,“她堂兄就有我電話,那丫頭留心記下來一問,我們保密工作全白做了。”他一聲歎息,“是我的疏忽。”
安室透不以為意。他給了結城绫檔案袋,又對結城绫刺激他身份持默認态度,孩子又不傻,當是早就聯想到其中關聯。
“連河村的背景都沒查透徹,警視廳就想盡快結案。”安室透岔開話題,對同類機構給的案情彙總作評價。
“看樣子是如此。”北川琢真昨晚就看完了資料,“這是在給結城家找台階下。晚一天出結案報告,結城家就多受一天非議。”
安室透哂笑:“結案報告擋不住悠悠衆口。”
“面子工作還得做,官方消息也算是給公衆一個交待。”北川琢真從抽屜裡掏出好幾個文件袋,“還有啊。不來則已,一來就紮堆兒來。”
“哪些案子?”安室透拿過文件袋解開扣線。突聞門外人聲怒起,随後課長辦公室門被一股強勁外力踹開。辦公室裡兩人一怔,兩雙眼睛齊齊往門口瞪去。
沒拉住人的風見感覺露在外面的脖子涼飕飕的,趕忙低頭道歉:“對不起。”他說着偷眼斜視渾身殺氣凜凜的男人,“實在沒攔住。”
結城曉人在樓下已揍趴了好幾波攔道者,風見跟他過招的時候,他湊在風見耳邊低語了句“安室透在裡邊吧?信不信我去外面嚎一嗓子。”風見心虛,半秒分神,就被他撂倒;風見料想結城曉人是來興師問罪的,但不能由着他直直往裡闖,一路拽沒拽住。警視廳的結城警視偶爾會光顧警察廳,姑且算得上是七成熟的熟人。大家夥阻攔之時不好動真格,也不能幹看着什麼都不做,于是,各自放放水,趴在地上表示表示就算攔過了。别人是别人,風見不一樣,他放水絕對是在作死。面對直屬上級投來的眼神刀,他隻差當場發誓,他确實有盡全力阻攔。
“北川課長!”結城曉人大步流星跨入室内,雙手環抱,“從我手裡拿人,是不是得先經過我的同意。”
風見默默重新關上辦公室門;門鎖雖已破壞,推過去合上,還能起到隔音的作用,阻隔了外面探頭探腦好奇心旺盛的小夥伴。安室透背過身,收起桌面的文件袋。
北川琢真坐回轉椅,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一派淡然:“結城警視,何意?”
結城曉人一聲冷斥:“少跟我裝蒜,堂堂警備企劃課課長,敢做不敢認嗎?”話音剛落,風見明顯感受到對面芒刺一樣的視線射過來。他很無奈地在結城曉人身後朝自己的隔級上司微搖頭,表示自己真的沒張揚,秘密逮人的。
“結城警視,不妨明說。”北川琢真打定主意,對方不說清楚,他絕不主動認賬。
結城曉人從西裝内裡抽出一卷牛皮紙袋“啪”地一聲拍在桌案上,紙袋被揉皺了,大幅度卷曲,安室透還是一眼便認出那是他今早給結城绫的文件袋。北川琢真雙眼微睜,安室透則斂眼暗自吸氣:他真是低估了結城家幾兄妹在消息互通有無上的速度。一小時不到,自己剛到課長辦公室椅子都沒坐熱。結城绫都不帶腦子思考的!不是,不是那個女孩沒腦子,是自己沒弄清他們之間的互信程度。比起一個外人,她确實更會相信她的兄長們。安室透賭輸了,清水憐治的文件檔案和白露的照片再加上漁岸視頻,很難不讓結城家的小姑娘認為他是在挑撥離間。
安室透正想出言解釋,場面話再雞肋也得用上。北川琢真快速打開文件袋,象征性地看了兩眼,搶在安室透開口前說:“這人啊,是我們一個案子的重要嫌疑犯,所以我們會對他秘密訊問。”
“哦——”結城曉人不吃官腔,“請問,你指的哪個案子?”
“結城警視懂規矩吧!”北川琢真提醒眼前的闖入者,警察廳的案子從來不是對外公開的,對警視廳的人也不例外。
“規矩?”結城曉人冷笑,“你們私自扣押我捉拿的犯人,你們懂規矩?既然是訊問,那請北川課長出示逮捕手令。”
風見心覺不妙。臉都撕破了,安室透也無需再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維持表面和平:“結城警視,這個人你是帶不走了。”
結城曉人好像才看到安室透似的:“安室透先生,是吧?果然,還是應該犧牲。”
“還要感謝白露小姐。”他們三人都明白對方口中的“犧牲”指的是什麼。安室透一字一頓,是要把挑撥落到實處,縱然無法離間他們,也得給對方心中添堵牆,作為自己險些被賣的報答。然,結城曉人并沒如他所願表現出氣憤,而是面朝門邊揣着雙手冷眼盯着搖搖欲墜的門把手,淡淡地吐出一句“幼稚”。安室透提到白露,結城曉人反倒不追究他們截胡犯人的事了。從風見、北川琢真再到安室透,結城曉人落在他們每個人身上的眼神都滿含譏诮:“那個男人,你們喜歡,送你們了;還真當他是個寶了。”語必,他便在三人神色各異的目光注視下從容走出辦公室。
灰藍色本田的副駕上,結城绫目不轉睛地盯着對面堅實的大樓,單手拽緊前襟,掌心裡滲出了細密的薄汗。時間一久,她的神思開始飄忽,無焦的眼瞳望向遠方,怔怔的坐在車裡發愣。結城曉人坐進車内,車門關閉的響動才把她空茫的魂震回來。她連忙問道:“二哥,怎麼樣?”
結城曉人扯松領帶,脫下西裝外套順手丢到後座。結城绫縮了縮脖子,怯生生地迎接即将到來的訓斥。
“蠢貨!”
結城绫已經做好心理建設,每次二哥開口訓她第一句定是以“蠢貨”開始。等了幾分鐘,意料之内的暴風雨沒有劈頭蓋臉砸來。結城绫擡眼偷瞧,見二哥單手撐着腦袋緊閉雙目深鎖眉頭,整個人精神遠不比以往,疲色盡顯。她伸出兩根手指去扯堂兄衣擺,“曉哥!”
“二哥”這個稱呼是結城绫開始學中文之後改叫的,她提取二和哥當中兩個音節,合起來組成一個疊字發音,嗲到流油。結城曉人最初每每聽到讓人惡心的“にに”,都恨不得刨個坑把自個兒埋進土裡,結城绫人前人後都如此喊,他丢不起這個人!警告過許多少次,結城绫不但不改,反而樂在其中。喊了幾年,結城曉人的聽覺神經被喊到麻木,也不覺反胃刺耳了。結城绫改回以前的稱呼,她沒有其他奢望不祈求原諒,隻希望跟她本身有關的事情,她該有合理的知情權。她不想重蹈此次事件的覆轍,一子落歪,滿盤皆廢。隻要兄長們願意将她視為戰友而非妹妹,她願意接受之後家族下發的任何懲罰。
結城曉人一反常态不罵人,結城绫心裡反而不踏實。她親兄隻有雅人一位,分家堂兄有十幾位,真正待自己新如一家的隻有結城曉人。
親兄為人外圓内方,原則性極強。兄長可以保她、護她,為她解決所有危險,卻永遠不會跟她透露隻言片語。即使得知自己偷溜進密室,兄長依然保持沉默。
曉人堂兄對誰都嚴厲,對外來人教出來的自己更是特别“關照”。用結城曉人的話說,她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白露在堂兄眼裡是不入流的邪魔外道,而喜歡跟着白露學各種花樣的自己被堂兄百般挑剔,稍有差池不是狗血噴頭就是一頓爆栗;即使她心裡懷着又敬又怕的感情,但也不妨礙她黏着堂兄。她若壞事,結城曉人會可着勁數落,一邊罵一邊指出她錯在哪裡;她最喜歡堂兄這點。所以,有時候在兄長不聲不響的為她收拾好攤子,她還是會冒着被噴的風險主動跑去找堂兄。
結城绫自小就知道,白露在他們家屬于非常敏感的存在,她很乖覺的對白露之事選擇什麼都不問。主動問起不僅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還會讓家人加倍警惕。
“你給我老實交代。”結城曉人不知想到什麼,語氣頗不耐煩。
結城绫立即坐直,前所未有的嚴肅:“曉哥,你先告訴我。姐……白露到底是什麼人?”
“不确定。”确實,白露的身份他和雅人都不能完全肯定。白露背後的組織是顆毒瘤非除不可,而白露的行為對他們沒有威脅性,不可謂不迷惑。這些年,他們持續向警政最高層積極聯絡彙報,經過上頭商讨決定先靜觀其變。
結城绫有些失望,她伸出胳膊:“曉哥,你打我一下,用力點。”
“吃錯藥了!”結城曉人不滿的白了妹妹一眼,還是出拳捶了一下。
“撓癢癢呢?我說用力。”
結城曉人控制好力度,連打了幾拳,最後被妹妹麻木的模樣惹怒了:“你想幹嘛,想挨揍的話,找個寬敞地兒,這裡施展不開。”
“曉哥……”結城绫聲如蚊蠅,“我好像……感覺不到什麼疼痛!”她一語未完,結城曉人适才被激怒的情緒盡褪,取而代之的是滿心震驚痛惜。
“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問,“怎麼不早說?”
“痛感遲鈍,很早就有。以前無痛感不明顯,我以為是我自己的耐受力比其他人強。這次受傷,明明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嚴重,痛感卻很輕,我就明白了,我一次又一次被綁的原因。”自五歲被綁架之後,結城绫身邊時不時都會有形色不一的人接近她,甚至出現過多次被綁架的情況。她的事不能張揚,十多年裡隻有五歲初次被綁架時報了警,其他時候都是結城家自行解決。經曆過多次被綁架的結城绫培養了強硬的心理素質,對自己本身的遭遇看得開。見堂兄神色比她本人還凝重,她反過來安慰:“沒事的,如果以後徹底感覺不到疼痛,我打架就不用顧慮身體承受能力的問題了。”
“怎麼!你還想逞英雄?”結城曉人狠狠瞪了她一眼,“說正事。”
警察廳企劃課課長辦公室内,安室透和北川琢真一人分戴一隻耳機,此次事件開端正從耳機内那個清甜軟糯的女聲中一點一滴清晰起來。
當結城曉人從辦公室走後,風見報告:他在與結城曉人發生肢體沖突時,悄悄在對方西裝外袋裡粘放了一枚竊聽器。外袋一般很少真正使用,短時間内不會被發現。
“曉哥。”結城绫整個身子前傾扒着中控台,口齒不清地說道,“哥有沒跟你說過,我進過他的密室啊?”
“沒有,托你的福,他現在哪有時間跟我說這些。”
“那你知不知道,我在他密室裡看到了什麼?”
“你時常去他那兒,你能進他家,他家密室的東西是能給你看的,不能給你看的都不在你能随便進入的地方。”結城曉人覺得堂妹天真得有些好笑。
結城绫老成地歎了一聲,有些喪氣:“我就知道是這樣;可是,哥聽到我說密室後,他表情跟剛剛的你一樣。”
“那是因為,他已沒法阻止你不深陷其中。”結城曉人屈指敲敲妹妹後腦勺,“又想顧左右而言他。”
結城绫又歎口氣,把身體坐回,回憶幾個月以前發生的事。
去年平安夜,她收到鈴木園子發過來的視頻。視頻内彈古筝的人是白露的模樣,可自己一向靈驗的第六感感覺不對,視頻裡的人很陌生。于是,結城绫把視頻轉發給兄長,沒曾想收到兄長确認是白露的秒回信息。兄長隻要手頭上不忙回複信息的速度都很快,她不奇怪秒回,她奇怪的是自己隻是發了視頻過去,什麼都沒問呢。兄長為何那樣急于作肯定?泛黃模糊的碎片在她腦子裡如走馬燈一般,她很清楚那不是自己意識錯亂的幻象不是夢,那是久遠記憶殘存的影子。
平安夜裡兄長和分家的幾位長輩一起談事情,沒回别墅。結城绫半夜睡不着,躺在二樓陽台搖椅裡百無聊賴地仰望挂在靛藍天空中的一輪殘月發呆。
過往種種猶如一幀幀黑白默片。她快要忘記長相的母親擁着自己入懷安睡的溫暖;清純活潑的少女牽着自己入遊樂場的歡樂;家人圍坐一圈為自己慶生的溫馨……遠處有煙火沖入雲霄,無聲無色的默片從中破裂碎成千萬片。母親隻剩一副冰冷的畫像,每年接受他們的祭奠;她沒再大張旗鼓的過過自己的生日,沒再享受過其樂融融的家庭氛圍;少女幹淨純真的臉渡上了一層寒霜,被一片片血色撕裂,變得猙獰扭曲。
對面亮燈房子裡有歡聲笑語傳來。绫城绫在搖椅裡換了側躺的姿勢,裹緊身上的大衣,輕呵一口氣,拿出手機重翻朋友拍攝的視頻。無論看多少次,結城绫都覺得視頻裡身着華服彈奏樂器的女子并非自己認識的人。
是與不是,又有什麼關系呢——她這樣告訴自己。
那年她被同學攔在路上欺負,被毆打,被罵小啞巴,是白露出現解了她的困境。
如今的結城绫已記不清小學時期被同學霸淩的次數了,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将自己受欺負的事情告之兄長,縱使後來兄長知道着手安排她轉學,她也固執到要死守到底。白露不常住日本,很不巧的是,白露每年僅有的幾次到日短遊都能撞見她正在被人打罵的場面。最初,白露會幫她吓退霸淩者。過個幾年,待她年紀稍大點,白露不僅不會幫她,還會在一邊冷眼旁觀落井下石,事後奚落她“沒用”。
小小的結城绫心底裝滿了一堆秘密,在抗壓能力還很勉強的年紀,那些秘密壓得她喘不過氣,霸淩、嘲諷一類的外在傷害與心裡壓力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面對人身攻擊,她唯一的應對方法就是忍耐和沉默。太小的孩子不谙世事,不懂得毫無底線的退讓,會讓施暴者更加得寸進尺肆無忌憚——這是白露教她散打時講的話。白露教她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絕不受一口窩囊氣。别人打你,你一定要數倍還回去。
是非,黑白,曲直,在未滿十二周歲的結城绫心中還是很模糊的概念。當兄長得知此事時,吓得他當着自己的面跟白露嚴正交涉:不準教壞他的妹妹,更不能給妹妹灌輸亂七八糟的三觀。但是,白露教的旁門左道,結城绫卻是非常受用,缺憾是不能随意使用;她畢竟是結城家的女兒,是家主的親妹妹,外面有多少雙眼睛盯着他們的一言一行,稍不留神就是外人抨擊的對象。
細數過往,白露确實沒做過傷害他們的事,反而處處保護。結城绫從小耳濡目染,從白露那兒所學的東西都強于自身的。
牙尖嘴利的毒舌,毫無道理的護短,對錯不分的縱容;這是結城绫認識的白露。然而,結城绫心知那張慵懶又漫不經心的面容下有另一張她完全不熟悉的面孔。多年來,她不打聽不探究,如兄長所願活成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以前,結城绫覺得自己能無視周圍那些突如其來的關注,能漸漸遺忘每次劫後重生的沉重抑郁;有關自己的一切她都可以忽視淡化。可随着年紀的增長,她開始害怕恐懼黑暗中那股無形的力量。由懼生膽,結城绫想要自己弄清到底是什麼人對自己這般锲而不舍,她嘗試過從信任之人處打探,最終無果。她也曾仗着一份特寵,用盡蠻橫撒嬌各類方式黏過白露;事實證明,從兩位兄長和父親那兒都撬不出的事情,更别想從白露那裡打開缺口。
白露從來都是神神秘秘的,所以當她收到鈴木園子拍的視頻可謂驚憂參半。
結城雅人的卧室和書房在三樓,初中時她無意中看到哥哥書房中的密室想進去參觀,卻被哥哥無情的攔在外面。哥哥指着安裝在高牆角的監控探頭,半哄半警告:“裡面都是我工作上重要文件,你不許進去;否則,我就把你送回本家。”結城绫很不喜歡在本家待着,本家的一切規矩都是她的枷鎖。她很乖巧的聽了兄長的話,自此再不踏足三樓的書房,倒不是怕回本家,而是不想讓哥哥為難。
如今正過着平安夜,兄長還在外應酬,她則站在書房門口心中五味雜陳。經過幾番思想鬥争,她決定打開這個潘多拉魔盒。
密室内并沒她想象的驚悚駭人,不足十平米的格子間是另一個簡略版的書房,确實如兄長所言收納的都是文件書本筆記一類的東西。結城绫随手抽出矮櫃架子上一本筆記翻開,裡面零零碎碎記錄了一些醫藥知識;她拿出同層另一本筆記,上面每頁都畫着藥物化學分子式;她翻完所有筆記,全都醫學類。
把筆記放回原位,她胸口沉甸甸的,兄長研究的藥物是不能公之于衆的。她挪動幾步,搬下架子上的小紙箱,原以為會是其他醫學筆記,可映入眼簾的是自己幼年的部分平面記憶。那一沓照片上不僅有她,還另一個跟白露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兒。每張照片背後都有備注:
小绫五個月留影。
小绫十個月留影。
小绫周歲留影。
小绫兩歲留影。
小绫三歲留影。
小绫四歲留影。
小绫五歲留影。
照片有三十多張,備注細緻,有些甚至精确到了年月日時。标備注的字體娟麗秀氣,很明顯是出自女生之筆,比較煞風景的是有張照片上被畫了不知是烏鴉還是蛤ha】ma蟆的動物。結城绫無比懷念的摩挲着定格在照片裡的笑臉,小時候的影像家裡都有:跟幼時好友的、跟家人的、外出旅行的、可唯獨少了她覺得應該會留下的人影。
原來都在哥哥這裡。
紙箱底部壓着一張雙折的A4紙。結城绫随手拿起展開,一瞬間猶如晴天霹靂。
那是一張DNA檢測結果表,被檢測者的名字以黑色記号筆塗消了,隻留有一串鑒定數據表。末尾是哥哥潦草的字迹:“無血緣關系。”
她攥緊報告紙,癱坐在冰冷的地闆上神思恍惚。不知過了多久,她漸漸從混沌的思緒中緩過神來,起身翻找書架上其他文件袋筆記本,終于在一本人體解刨學書中找到了報告下部分。結論上不僅清清楚楚印着“水原光”“白露”兩個名字,還排除了親屬關系。
結城绫提着的心終于落下的同時又疑雲陡升,難道十多年的特殊待遇竟不是因為她們本來的關系,自己最開始的猜測錯了麼?
“曉哥,你知道是為什麼吧!”結城绫神情恹恹地說道。當時,她看完了密室裡所有筆記書籍,确認兄長是在研究某種藥物,鑽研某種人體功能學。并且,兄長做的一切都跟白露有關。結城绫原以為那倆是同一個人,所以哥哥是對白露的好,她都覺得理所當然。可她們不是,哥哥如此殚盡竭慮是為了什麼?
結城曉人不答反問:“就憑那份報告,你就聯合别人,想揭她的底細?”
“我沒想害她。”結城绫不假思索地回道,“這麼多年,我眼不盲心不瞎,就算她不是……我也不會去捅她刀子。”
結城曉人突地冷笑:“怎麼,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