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顔默默撿起茶盞碎片,拽住快要暴走的山輕河,手指點點他腕子,山輕河方靜下來一息,控制住殺意。
桑枝默默流下兩行淚,搖了搖頭繼續道:“夢停聖女救出大姐後,我費盡心思為她條理身體,終于讓她恢複了神智。後來,她求着夢停聖女帶她回去報仇,親手殺光了所有欺辱過她的人。最後一把火,燒光了整個村子。”
嗓枝哽咽:“大姐說,那裡的人都一樣該死,要報仇,就要讓這些人都死幹淨。”
裴顔眼底升起化不開的複雜情緒,“那幾個孩子現在何處?”
桑枝搖搖頭說:“這幾年大姐從未問過他們的生死,對她來說,過去的日子就像一場噩夢,最好永遠也不要再提起。”
“夢停聖女看她頗有才學,便設立玲珑書院,讓她掌管修學之事。隻是無論無過了多久,她都無法接受世間男子的存在,甚至多看一眼都會發狂。書院也都以女學生為主,偶爾幾個男娃來上學,一滿十歲就責令遣出,這是雲煙國上下皆知的規矩。”
桑枝擦幹眼淚,摩挲着手中的藥瓶,喃喃自語:“夢停聖女神通廣大,我醫術也算得了家學真傳,可我們都醫治不好她碎成一地的心。”
山輕河終于知道玲珑書院的院長為何會對他和裴顔如此憎惡,原來背後有這樣一段不堪回首的隐情。
他把臉埋進雙手,垂下頭一言不發。
身為男人,豈會不知女人在世界上的種種為難無助?可親耳聽到這樣膽戰心驚的故事就是另一回事了。這一刻,比起憤怒,他心裡更多的是一種恥辱和懷疑。
一想到那幫畜生為了下半身那點事兒把另一個人折磨得生不如死,山輕河就覺得這樣的雜碎根本不配為人,不配活着。
可他現在是淩雲宗弟子,而他要和裴顔一起守護的世間很可能也包含了同樣的一群人渣。當他和裴顔跟上元打得天翻地覆時,某個犄角旮旯裡卻不斷在上演同類相殘.......這畫面光是想象一下山輕河就惡心得慌。
這一瞬,他對究竟該不該守護這樣一個黑白混淆的世道,産生了深刻地懷疑。
今天發生的事像一陣風,讓不平與不甘的種子在土壤下蠢蠢欲動。
“山輕河?”耳邊,裴顔的聲音突然響起。
“怎麼?”他一開口,嗓子啞得驚人。
裴顔擔憂地看着他,“剛才我們說得話,你聽到了嗎?”
山輕河搖搖頭,他起身走到裴顔身邊,雖然一如往常地挂着微笑,但裴顔還是敏感地察覺出他的反常。
“算了,”裴顔給桑枝回了個禮,“今日我們就不叨擾了。”
桑枝點點頭,目送裴顔二人漸行漸遠。
裴顔陪着徒弟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随着人煙逐漸稀少,他們才發現已經走到了略微偏僻的郊外。
山輕河蹲到河邊搓了把臉,看着水中的自己,覺得連水中波瀾不斷的倒影都在往下沉。
胸口悶悶的,喘不過氣。
突然,一陣清涼柔和地氣息遊走全身,這種感覺熟悉又陌生,仿佛千山飛雪,又似落日熔金。山輕河閉眼調息,壓在心頭的濁氣立時散去大半。
裴顔:“好些了嗎?”
山輕河心下一動:自己所有的需求和想法,裴顔好像都能感受得到?
“師父,”有了這個意識後,他不再假裝,幹脆坐在地上,拽拽人衣角,裴顔也隻好順從地坐在他身旁,默默看着年輕弟子沉郁的眉眼,“讓師父擔心了,我隻是有些想不通。”
“想不通什麼?”裴顔撫過腳下的花草,正午陽光灼熱,花瓣都帶了滾燙熱意。
山輕河迷茫地看着前方,“以前我總以為行俠仗義、懲惡揚善之類的事都有不可更改的定法。比如俠士一定是大無畏的,弱者一定是需要幫助的。但現在我發現并不是,所謂的‘弱者’也不都是善類。”
他猛地轉過頭,抓住裴顔的手,情緒激動:“既然如此,我又怎麼知道我所救的、我為之犧牲和付出的人,是不是值得我救?世間善惡黑白,究竟有沒有一個明确的道理?”
裴顔回握住山輕河的手,用另一隻手為他拂去額上的汗。
“世間陰陽黑白本為一體,就像白晝黑夜,從來也沒有泾渭分明的交界。修道之人所求的,也不是要将誰捧上神壇,亦或将誰貶入深淵。自始至終,我們所做的都是守護好自己心間的道。”
裴顔擡起手,為山輕河擋住烈日驕陽,“其實無論是你還是我,都不見得能夠救度衆生。真正能夠救度他們的隻有他們自己。玲珑書院的院長經曆了如此巨大的坎坷,還願意善待稚子,教書育人,這就是她的自度之道。說到底,夢停聖女把她救出火坑隻是第一步,若是心中無有正念,也不會有今日的玲珑書院。”
山輕河拉下裴顔的手,換做自己為裴顔遮陽,心中若有所思:“師父的意思是,善惡自有緣起緣滅,我隻要做好我該做的,那麼該得的結果也自會到來?無論好壞?”
“孺子可教,”裴顔拉着山輕河站起來,拍去他身上的浮塵,“修行之人沒有什麼獨特的處世之道,無非是比旁人多一份信念而已。”
“若能守住自己的心,自己即是‘世間明白道理’。若放任自流自甘堕落,莫說是我,就是滿天神佛降世,也理不清心中的惡。其間差别世人皆然。我輩亦如是。”裴顔淡淡說着,眼睛裡卻閃着溫柔的光。
他似乎從一開始就認定,山輕河一定會有自己的道,自己的理。這份與生俱來的信任如同一個擁抱,不聲不響化去山輕河心中的冰冷堅硬。
山輕河定了許久才低聲說:“師父的話我雖然不能全部理解,但最後一句我是明白的。”
他抓起裴顔的手貼在自己心口,劇烈的心跳強有力地撼動着二人,“不為别的,就算為了師父,我也能守住自己的心。”
山輕河:“無論風雨如晦,歲月如梭,我心念正道,永不相負。”
他突然眸色堅定,看得裴顔心裡一愣。手也被山輕河裹住,緊按在胸口。掌心下是年輕弟子簇簇勃發的心跳。
裴顔眼神緩和,微微曲起掌心,“看來帶你下山是對的。比起當初在天道堂蠻橫霸道,如今的你倒真有了幾分淩雲子弟的模樣。”
手背傳來滾滾熱意,裴顔耐不住,不動聲色地把手抽了出來,“為師很是欣慰。”
山輕河掌心一空,下意識地蜷了下手指,“雖然平日裡‘師兄’‘哥哥’的亂叫,但也總不好一直叫師父丢人不是。我心裡有數的。”
裴顔觑他一眼,“權宜之計倒也無妨,若敢嚣張妄為,罰你便是。”
山輕河搓搓鼻子,略帶哀怨:“弟子哪兒敢啊。”
看看天色,他扯起衣袖擋在裴顔頭上,“咱回去吧,我看到客棧外邊兒有賣小豆涼糕的,我買一點兒,咱們回去邊吃邊聊,我總覺得這雲煙國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
回到客棧,山輕河把幾樣點心和時新果子擺了滿滿一桌。裴顔因為怕熱,進屋便把外衫脫了。山輕河沏完茶才發現裴顔隻穿了一層單衣,他低下頭慢慢磋磨着左手的骨節,盡可能不去亂想,聲音卻有些沙啞:
“原來師父怕熱,要不我去買個西瓜,叫人浸在井水裡,吃一片能涼爽好多。”
“不必,等太陽下山就好了,”他随意地坐在山輕河身側,又把果碟往山輕河跟前推推,“你繼續說,雲煙國如何?”
“雲煙國真應了這個名兒,疑雲重重,讓人捉摸不透。”山輕河捏起一塊糕點,眉峰漸漸凝成一股繩。
“師父記得嗎,那個上元仙師說,如果他死了,聖女不僅功力大增,還能将他複活。以活人為祭使人功力大增,還能再将人死而複生......這得是什麼路數的邪魔外道啊?可是這幾日,我非但沒看到一星半點兒的邪氣,反而覺得此處好得不像話,簡直就像烏托邦一樣。”
裴顔不解,鳳眸半擡,“什麼幫?”
“啊,就是,就是世外桃源!”山輕河冷不丁想起裴顔怎麼可能聽得懂“烏托邦”!他尴尬地低下頭佯裝喝茶。
“嗯,”裴顔顯然并未在意,“雲煙聖女創辦書院藥堂,施恩于民,無有不好無有不周。雖不算特别富庶的大國,可是人人都能安泰康樂,連街邊乞丐都不需跪拜乞食。”
“是,咱們淩雲宗也算制度分明的仙門大派了,師父和長老禦下嚴苛,還能生出執課長老勾結邪魔獵殺妖丹的惡行呢。這雲煙國人口再少,也有淩雲宗三倍不止了,居然就沒有一點差錯,一點弊端?這怎麼可能呢?”
裴顔望着雪白如玉的小豆涼糕,緩緩地說:“‘聖女’行事不僅心懷天下,利國利民。她們的存在也仿佛是百姓心裡一根強大的支柱,就像......”
山輕河托腮看着裴顔,“就像一種信仰。”
裴顔點頭,望向窗外的天空,神色幽深道:
“這種信仰強大有力,又切實讓他們過上了好日子,百姓不可能、也不願意考慮這背後是否有什麼其他意圖。”
“還有一點,”裴顔屈指抹去額上滲出的汗,“從玲珑聖女到桑枝,都是因為這樣那樣的緣故被夢停聖女所救,從此收入麾下,以各自所長造福于民。天長日久,便牢牢地将百姓和‘聖女’二字綁在了一起。”
山輕河盯着裴顔脖頸上的汗一點、一點往衣裳裡滑落,眼神逐漸飄忽起來,沉聲道:
“如果夢停聖女隻是做好事、救助受苦的姑娘也就罷了。問題是,第一:她哪來那麼多錢和那麼大的權利,能在雲煙國暢通無阻,甚至幾乎取代了官府職能?第二:我還是相信上元不曾騙我們,雲煙國聖女一定也與妖丹一事脫不了幹系,我就曾看到他們在街市上買賣猛獸。這麼堂而皇之的交易,背後買主到底誰?作何用途?雲煙國主為何不管不問?這背後隻有一個可能。”
裴顔對上山輕河笃定的目光,“夢停聖女的身份恐怕與雲煙皇族關系匪淺。她既能聯結皇族,又能對百姓許以某種好處,使得雲煙百姓為其所用,幫她獵捕靈獸獵取妖丹。”
此人能有這樣顯赫的背景,修行之法又如此強悍妖邪,山輕河下意識想起最有名的四大修仙世家。
“譚鏡軒?還是楚、景、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