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山靈獸:“若想得到續命仙草,必須留下最重要的東西作為交換。要麼留下你半生修為,要麼自此斷除一切情緣。”
“若舍棄半生修為,你的修行境界便一落千丈,從一步真仙,降為化神之境,這一世種種艱辛半數化為虛有。”
“若要選擇斷除一切情緣,則七情六欲盡數熄滅,不再有一絲人的感情,種種情緒欲念皆化虛空,所受所感皆為泡影。雖非仙人,神似仙人,無感無染,不執不着。”
“裴顔,你可想清楚了,要以何物作為交換?”
裴顔俯首聆聽,感覺萬年寒冰自膝下傳來,一寸寸冰封了自己全身血液,仿佛足下嚴寒至極的山地仿佛在吞噬自己的身體,連發絲也随着叩拜的動作一縷縷垂落在地,不一會兒便和遍布積雪的地面凍為一體。
寒氣一層層凍結麻木了他的思緒。
一片白色茫然裡,他突然想起,有一年冬天,也是一個大雪天,山輕河非說他前夜沒關窗,着了涼,硬是拉着他灌了一大碗姜湯。晚膳時,還磨着自己陪他喝了一大鍋熱粥。他早已辟谷,因此隻喝了一小碗,剩下的全進了山輕河的肚子,撐得他第二天差點起不來床,那圓鼓鼓的傻模樣現在想起來還讓他忍俊不禁。
一陣寒風吹起,萬山之山又下起雪來。
裴顔被風雪吹得閉了閉眼,憶起當年辭别師門四方周遊,發現神魔大陸遍布危機,人間妖魔橫行戰亂不斷。他心念不忍,連夜回師門請教師父救世之道。爾後三年,淩雲宗開山立派,門下弟子無數,皆以除魔衛道為己任。多少年生生死死,業力輪轉,淩雲宗亦生生不息,守衛正道。從未有一刻松懈怠惰。
逐漸密集的雪花堆在裴顔眼睫,慢慢地,連他的臉上也落了層薄冰。
恍然間,又聽護山神靈問道:“裴顔,你可想清楚了,要以何物作為交換?”
裴顔聽着這幽眇古老的聲音,自是心緒翻飛無以言表。他在極寒中逼自己細細思量:
若他舍棄半生修為,淩雲宗尚有兩個化神兩個大乘,各門各派仙門中人亦有英才輩出,若到了無可避免的決戰時刻,傾盡天下之力或可一搏。但若敵衆我寡,敵強我弱,少了個一步真仙,自是平添諸多險難,萬般死傷。
若自此斷絕一切情緣,縱使男歡女愛非他所願,但對于山輕河的師徒情誼也會就此消散。甚至于楚宴清、佟蒿、楚夢停、靈馥國種種,悉皆無所垂憐。大道無情,世間萬般生死得失,都要歸諸天命,再不得以人力籌謀更改。
冰寒刺骨的北風在山間肆虐,耳中聽來竟似鬼哭狼嚎。長跪不起的裴顔身上也落滿積雪,幾乎跪成一個雪人。血液幾欲凝固間,隻聽那蒼涼古老的聲音發出第三問:
“裴顔,你可想清楚了,要以何物作為交換?”
裴顔心中一凜,知道時間無多,他心中記挂山輕河傷勢,但也放不下在神魔大陸生死流轉的芸芸蒼生。然而他的躊躇似乎惹怒了護山之神,風雪陡然變大,打在他身上竟如刀割削肉一般疼痛難忍。
“我選......”裴顔咬牙承受,想到山輕河當時也是承受着這樣一番苦楚,他眼前不禁浮現徒兒苦苦煎熬的模樣,遂喃喃自語道:
“修為。”
說時遲那時快,一陣強大的靈力流轉之法在半空躍然出現。裴顔尚未來得及反應,甚至來不及為自己的選擇驚訝,便立刻感覺周身靈力正在源源不斷流失。
很快,靈海中的深厚靈力大片大片消散,他的境界也跟着從半步渡劫掉到大乘,又從大乘掉到合體,合體掉到練虛。最後堪堪停在化神中期。
半生修為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盡數抹去。
取完功力,護山神靈收勢,裴顔瞬間跌倒匍匐在低,整個人因虛弱顫抖連連。與此同時,在他倒下的地方突然有一顆種子神奇的抽根發芽,一眨眼就長成了一株周身彌漫紫氣的九葉靈草,細長葉尖閃動微光,還未靠近便讓人覺得通體舒暢靈氣豐裕。适時風雪漸停,靈草正悠然自得的在寒風中搖搖擺擺。
裴顔心下一喜,立刻顫巍巍伸手去拔,赫然發現仙草旁還散落着一縷銀白色的頭發。他仔細一看——
原來竟是自己青絲成白發。
也難怪。
尋常人如果驟然失去半身修為,當場魂飛魄散的都大有人在。他裴顔隻是一夜白頭,算起來已經是占了便宜。思及此,裴顔神色淡然地将散落的白發重新束在腦後,斂眉凝眸,仙姿依舊,再次深拜:
“多謝仙靈。”
裴顔強撐站起,行動間隻覺腳步虛浮,靈華虧損,甚至連萬山之山的寒意都變得分外煞人。裴顔不敢耽誤時間,頂着周身刺骨霜寒跌跌撞撞下山,也沒能聽到身後傳來的一聲歎息。
禦劍回靈馥時,裴顔發現自己已經不能聚氣成劍了。不得以,他隻好召出水魄禦劍而起。就在這一瞬間,他才實實在在明白跌落境界究竟意味着什麼:
一念之間化去的不僅是半生修為,千載春秋,還有這一身的榮辱功過。
自此以後,他再也不是神魔大陸有一無二的裴師尊。
再也不是淩雲宗高不可攀的裴顔。
他隻是一個為救自己珍重之人而孜孜以求的中期化神。
淩雲宗最高的山巅之峰,從此,泯然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