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一層層落在裴顔眉上、肩上,原本刺目的白發倒也不顯得突兀了。他望着山巅喃喃自語,眼神卻分外堅定,“可我必須回去,師父。”
不知是不是裴顔的願力感動了上天,風雪暫緩,裴顔也得以盤山而上。膝蓋深的積雪很快就打濕了全身。熱汗一點點冒出,冷熱交織不斷,他的臉色也越發青白,幾乎沒了血色,如同一座能活動的雪人雕像,麻木僵硬地維持移動。
眼見天下又要暗下去,隻能折兩支樹枝做拐。他知道,若不在天黑前趕到福靈洞,就真的會凍死在這蒼茫雪山。裴顔搓熱掌心覆在膝蓋,奈何這點餘溫根本不足以溫熱已經凍僵的身體。他望着福靈洞隐約可見的檐牙,不知疲倦般拔腿向前。
終于,不知過去多久,裴顔遠遠看見一抹溫暖的亮光在空中飄蕩,他沉了口氣,往自己身上幾處要穴飛速一點,一股溫熱的元陽能量迅速流布全身,裴顔借着這點力氣全速攀爬,剛走到福靈洞的牌匾下,便對着門前提着燈籠的年輕人直挺挺地跪跌下去。
“小師叔!”年輕人大叫一聲急忙來扶,奈何裴顔筋疲力盡,幾次都站不起來。
“小師叔你沒事吧?我等了你好久,快,快進去歇歇!”年輕人扔了燈籠,攙着裴顔腋下使勁一托,硬把他從地上拔了起來。裴顔靠過來時,仿佛一座雪山壓在背上,年輕人一哆嗦,心裡暗暗替裴顔委屈。
“師祖也真是的,知道您要來,還下這麼大的雪,刮這麼大的風。”年輕人抱怨不跌,一路把裴顔攙扶進内殿,半拖半抱地把他安置在火盆旁,一面又端上熱茶熱湯,披上已經烘熱了的披風和寝被,就差直接拿火往他身上烤了。
裴顔渾身脫力,任憑來人默默侍奉照顧,幾大碗姜茶下肚,才慢慢感覺可以開口說話,他努力動了動嘴唇,發出幾個嘶啞音節:
“阿......川?”
秦川面上一喜,笑容綻開:“是我!小師叔,我們好久未見了!”
裴顔含笑眨眨眼,又被喂着灌了幾碗熱茶,臉色那吓人的鐵青色才終于褪了下去。
裴顔:“你來迎我,看來師父已經料到我會上山。”
提起師祖,阿川有點心虛地搓了搓鼻子,“小師叔,師祖閉關已久。你這一遭,恐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裴顔對這個答案似乎并不吃驚。隻是望着茶湯裡模糊不清的自己,眼睫微微一顫。
“小師叔,師祖閉關前留下話說:你要找的那個東西不在昆侖山,要往你的生來之地去尋。”阿川揣摩着裴顔的神色,輕聲說道。
“我的生來之地?”裴顔擡眼,眸有不解。
“我也不太懂3這是何意,小師叔的生來之地不就是昆侖山嗎?”阿川撓了撓頭,又給裴顔倒了碗茶,裴顔擺擺手沒接。
“難怪師父不讓我上山,原是我找錯了地方。”裴顔裹了裹身上的披風,語氣平淡。
阿川蹲在裴顔身邊,眼神中又是歡喜又是不舍,他知道裴顔很快就會離開。與小師叔幾百年一次的重逢,也隻是因緣聚會下的一粒塵埃。
“小師叔,你要找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也值得你這樣辛苦受罪?”
身上的骨頭乍暖還寒,不免痛癢。他暗自忍耐,安慰似的沖秦川笑笑,“阿川長進了不少,快要入金丹了吧?師叔沒事,别擔心。”
“哪裡沒事了......”阿川的眼睛落在他發上,眼底藏不住的心痛驚懼,原來裴顔不是被白雪鋪滿頭,而是一頭長發都已經白了,“師叔下山三百年,一回來就成了這副模樣。這世間到底有什麼好,哪裡值得您這樣?與師祖一起留在昆侖山清淨修煉不好嗎?”
裴顔看着他,就好像看到初入自己門下的山輕河,一樣的年少氣盛,卻也一樣的懵懂稚嫩,不禁愛憐地撫了撫他頭頂。
阿川被敬愛的小師叔像孩子一樣疼愛,臉上一熱,微微低下頭去,“小師叔,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沒有,”裴顔掌心溫熱,指尖尤涼,“留在山上修煉也是一法,在世間看遍煙雲起落也是一法。隻要合了天意人心都不算違背道心,隻不過......”裴顔聲音漸熄。
阿川好奇:“不過什麼?”
裴顔:“隻不過,我們隻能修自己能修的道罷了。”
裴顔拍了拍他的頭,探身往火盆附近靠了靠,“小師叔也隻能這樣做,才能修得大道。若要我歸隐,實則是逃避,反而修不成的。”
“可是,可是我師父也和小師叔一樣,後來不也回了昆侖山,入了化神境嗎?”阿川心下不忿,不明白裴顔為什麼要自讨苦吃。
“你師父和我不一樣,他是潛龍勿用,該隐藏時需要隐藏。小師叔卻不能輕易離去。”裴顔耐心解釋。
阿川蹙眉,“這又是為何?”
裴顔看着指尖慢慢變熱,從蒼白變回粉色,心也慢慢流動一股暖流。
“因為小師叔的道,從來就不在我自己身上。”
裴顔頓了頓,似乎有些釋懷:“阿川,小師叔的道,早就不在我自己身上了。”
阿川看着裴顔緩緩紅潤的臉頰,心裡卻開心不起來,他抱膝坐在裴顔身邊,語氣裡有濃濃的哀愁:“師父說過,有些修道之人生來就不是為自己所修的。他們終其一生都背負着巨大的責任和使命,為天為地,為萬物生靈,唯獨不為自己。”
“這樣的人雖然道法高深,道心純澈,可是......”阿川咬着嘴唇,說不下去了。
“阿川,小師叔有些累了,扶我去歇息吧。”裴顔垂眸,扶着座椅站起,阿川趕緊來扶,二人緩步走向裴顔以前的房間。
推開門,這裡一切如舊,散發着裴顔素日最愛的淡淡檀香。裴顔心中溫暖,用力捏了捏阿川的手臂,溫柔感謝:
“勞煩你一直記挂。”
阿川用力搖了搖頭,低着頭一路把裴顔送到榻上,又幫他松下床帳,鋪好被褥。做完這一切,他規規矩矩站到一邊,想說什麼,又閉了嘴,低下頭。
“阿川,你忘了,小師叔可是一步真仙,無論發生什麼,都無需擔心害怕。”裴顔靠在枕上沖他招了招手,阿川一步一蹭,别别扭扭地把手放到裴顔掌心,好半天臉色才緩和了些。
“好了,快去睡吧。”裴顔笑笑。
“是......”阿川拜别,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仿佛預感到裴顔不會久留,依依不舍離開。
果不其然,第二日天剛亮,阿川就站在門外守着,想等裴顔起身後邀他喝茶小叙,結果等到日上三竿裴顔也沒出來。他心下着急,不顧禮節推門而入,結果屋裡哪還有裴顔的影子?
“我就知道......小師叔,你又騙我。”
阿川癟癟嘴,眼圈發紅:“走得這麼急,但願師祖大發慈悲,不要再大風大雪的捉弄您了。”
阿川的心願許是被閉關的福靈老人聽到,裴顔的下山之路倒是順利許多。非但沒有風雪,反而一路豔陽高照,積雪消融,微風和煦,竟有春暖花開之感。
裴顔抹去額上汗漬,對師父的照拂心知肚明。他遙遙叩拜過後便腳下生風,隻用了大半日就下了昆侖。與上山之路相比,他的下山之路簡直順遂迅捷得不像話。
夜裡,他随意找了個山腳小鎮的客棧投宿。今夜月色尚好,明晃晃挂在天上。裴顔望着月色睡意全無。
“師父讓我往‘生來之地’去尋,生來之地......唉,年歲久遠,我倒真不記得自己生從何來了。”
裴顔把玩着桌上的茶盞,“師父既不說明,大概也有他的用意,又或許師父也忘了......我的生來之地,究竟在哪裡呢。”
倏忽,裴顔無故想到山輕河,不禁失笑:“他的生來之地大約是輪回空暝之地,難道我也是?”
裴顔笑着笑着,嘴角的弧度突然止住。
他腦海猝然中響起一個不可思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