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馬街的街心,有一塊掉了漆的巨大的牌匾,上面用行楷刻着“莫家醫館”,那便是莫家祖傳的行當。
玄蕭本沒有想着要進去,可他的腳卻已經邁入了醫館,目光正對上掀起簾子從内堂出來的女醫師。
女子上前:“大人可是要看診?”
玄蕭沒有說話,隻是伸出右手。
女子邀他到桌邊坐下,墊了一塊帕子在他的手腕上,垂眸看着那方帕子:“大人雖着常服,可氣場是遮不住的,東都來的吧?”
玄蕭仍然沒有說話,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她年紀已經不小,發已斑駁,臉上也顯得略微蒼老,玄蕭知她比自己大三歲,可年不到五十就這副模樣,定是經曆了什麼。
他甚至有一瞬快要克制不住沖動,去問一問她這些年經曆了什麼,但他終究沒有問出口。
不一會,她結束了診脈:“大人心脾兩虛,是思慮過重,想來心悸失眠也是常有的,我給你開一副藥,你抓回去喝,大人一看就是個心懷百姓的好官,要保重身體才是。”
玄蕭還是沒有說話,隻放下一錠銀子便提足要走。
“懷微?”女子不大不小地喚了一聲。
他已有十多年沒有聽到有人這樣叫他了,他幾乎已經忘記了這兩個字,聽到這個稱呼,玄蕭腳下一頓,但也隻是停了一下,還是離開了,隻是他眼眶裡帶了淚,嘴角卻勾起了一抹笑,多年的隔閡,因這一句‘懷微’和解。
外面懸賞令鋪天蓋地地飛,天下之大卻沒有他玄蕭容身之所,他披着西南方的斜陽,在漸漸變暗的紅色餘光中踏着輕功朝颍都最内的地方而去。
曆代更疊,前朝的皇宮總被付之一炬,唯獨這座城最内前朝皇宮最内的部分地方還保存完整,宮與坊之間的牆被拆光,曾經的許多宮殿成了雍州府的州衙和富貴人家的宅院。唯有最西邊的銜陽宮最為安靜,裡面沒人居住,這裡曾經住着前朝最後的一位皇後。
或許有人因為好奇而偷偷躲開巡防翻牆進去看過,但這兒除了逝去的華麗,什麼都沒有。
玄蕭到宣室殿時,日頭徹底沉了,他站在宮殿最高處俯瞰萬家燈火,高牆外頭燈火通明,他腳下的宮殿長夜無明。
“莫……懷微……”玄蕭拎着姐姐開的藥,手被棉繩勒出一道淺淺的紅痕。這一世的母親出身不好,卻是極善良的,嫁入莫府高門,不因地位變化而忘記來處,仍心懷天下微末,在路邊看到窮苦人家的孩子,總是用自己本就不算多的月錢給他們買吃的。
隻可惜好人不長命,母親在莫懷微八歲時被害,莫懷微也被父親“賣”入天阙昭華寺,從此莫懷微這個名字,玄蕭便漸漸淡忘了。
他自言自語地念着這個十分陌生的名字,懷微二字是他的生母給他起的,他九歲離家之後便隻有人叫他法号,再後來人們習慣用他的身份去叫他,或者叫他的新名字玄蕭,再或者直接罵他一句秃賊。
新朝建立,扶綏二年,玄蕭想過衣錦還鄉。西部戰事漸平,但還算不上安穩,他隻騎了一匹馬,沒帶任何随從,常服夜馳,獨自回颍都看望家人,但他并沒有想到,家主閉門不見,而族譜中也再找不到他的名字。
玄蕭将藥收入袖中,這一瞬,他腦海裡傳來的是母親的歎息:“若我是男兒身就好了”。
好在,他培養了鶴霜梧,玄蕭是這樣自我安慰着,他不能繼續往下想,人心的改變不是一朝一夕,性别總是立在才與德之上,想要完全刨除性别,以德才公平用人這看起來幾乎是不可能的。
這鐘鳴鼎食的莫家不知道自家有他這麼一個人,玄蕭被除族後便不再與他們有什麼交集,也不再在乎他們的死活,就如同他們從來沒有關注過一個侍妾的死活。
之後玄蕭與所有的世家相對抗,莫家也不例外,他們沒有一個人受過玄蕭成為少師帶來的榮光,也同樣免去了玄蕭誅族的災禍,隻是這一切在莫家,乃至整個北玄都鮮有人知。
夜風很涼,玄蕭下了屋頂,朝偏殿去了,廢棄的宮殿落滿灰塵,訴說着璀璨過後的頹唐。玄蕭記得靖朝倒數第二位君王十分喜愛遠古禮樂,不僅對大臣們的宴歡設規矩,還專門修了一個宮殿用于自己享樂,大殿不适合夜晚休憩,他便去了那個宮殿。
推門入殿,宮縣金石,繞過面前的那一面鐘,兩側分别放着柷和敔,再往下看,也隻留着少數不好搬動的大件樂器,就算這裡滿是灰塵,也少了燈火,他仿佛還是能透過黑夜看到這裡曾經歌舞升平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