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勞德曾一度認為,孕育生命是一件神聖而偉大的事。
然而現在對他而言,一切顯得是那麼的恐怖。
他本以為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當他開始了無休止的孕吐,成天趴在盥盆裡幾乎要把胃都要嘔出來時,他才後知後覺自己似乎把事情看得太過簡單了。
瞧見友人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差,饒是樂觀主義的紮克斯免不了一頓擔心,可沒有實體的他也隻能圍在克勞德身邊盡可能聊起一些有趣的見聞,希望能夠轉移克勞德注意力,面對大部分情況,還是得依靠唯一擁有生育經驗的伊法露娜來解決。
“再忍耐一下,過了今天,孕吐的情況會好很多。”伊法露娜隔着層衣物,感受着克勞德體内胎兒的發育情況,按照這樣的速度下去,再過一天,克勞德體内的生命将發育至人類胎兒的五個月大,屆時,克勞德的孕吐狀況相較前三四個月會明顯好轉許多,即便是有,起碼不會出現像今天這樣嚴重的孕吐反應。
然而,伊法露娜的寬慰并不能讓克勞德精神起來,比起明天,他更多地覺得自己怕是要交代在今天。每隔半小時的孕吐讓他的大腦仿佛蒙上一層灰紗,周圍的一切是隔得如此遙遠,耳膜持續不斷的嗡鳴令他難受得緊閉着眼睛,就像千萬隻蚊蟲在空中共振薄翅,制造出噪音侵擾着克勞德大腦皮層,讓他的胃更加翻湧惡心。
偶爾從盥盆擡起頭的一刹那,光怪陸離的畫面從他眼前閃過,他依稀從中辨認出是關于薩菲的記憶。在薩菲的視角裡,“他”手中握着把無名,又狠又快地收割魔物的性命,滿地的血污裡,“他”垂眼瞥見了自己的臉上沾染飛濺的血迹,不甚在意地擡臂擦去。
孕期的身體真的麻煩了許多,哪怕克勞德知道眼前一閃而逝的畫面不過是幻覺,他還是因為直視了血淋淋的畫面而一陣倒胃,又一次撲在盥盆上,作嘔個不停。
伊法露娜手中的汗巾換了一次又一次,替克勞德擦拭大汗淋漓的額頭與後背,她隐隐感覺掌心下的軀體開始不自然地升溫,便喚來小愛麗絲,讓她換一盆新的水過來,順便拿多一條毛巾。
乖巧懂事的小愛麗絲聽見媽媽的話,應了一聲,像個小大人似的撸起袖子,兩條小臂發力,擡起水盆,在紮克斯緊張得不行的引路下,繞開凸起的石塊,到溪流邊換水。
費力地将一盆水倒掉,小愛麗絲看着溪水的倒影,向來熱情活力的她看上去有些郁郁寡歡,她有些擔心克勞德,雖然醒來後大緻聽說了一些情況,可她卻能感受到克勞德内心深處無法掩飾的懼意。
她媽媽,當初也像克勞德這樣子的嗎。
紮克斯瞧見小愛麗絲這副表情,湊上前來也蹲在她身邊,拍了拍她的小腦袋,安慰道:“放心吧,小愛麗絲,克勞德那家夥一定可以挺過來的,要對他更有自信一點呀。”
小愛麗絲悶悶不樂:“可是,克勞德現在的樣子很難受……我不明白,為什麼偏偏選在這個時候。”
紮克斯苦惱地抓了抓腦袋,豎起一根手指:“那我們換個角度想?克勞德體内的寶寶在給克勞德殺毒,就像你生病發燒一樣,那個什麼……哦對,白細胞在吃掉病菌,雖然大家都不舒服,但這是你們身體在抗争的表現。”
“可是……那是薩菲哥哥啊。”小愛麗絲沒有想象中那麼好糊弄,這一路跟随着克勞德旅行,加上蓋亞的知識共享,她的見聞與思考遠超于同齡人的早熟,“雖然我為薩菲哥哥的死去而感到難過,但現在這一切實在是太奇怪了,我搞不明白。”
紮克斯在一旁聽着,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在生命之流被愛麗絲撿回來也不過半天多的時間,由細碎的殘片拼湊而成一個半完整的個體到現在為止也隻是堪堪維持形體。而這,本身也是一個奇怪的奇迹。
那時,愛麗絲告訴他,他們的世界要毀滅了,她需要紮克斯的幫助,盡可能拖延最糟糕的結局的到來。紮克斯面對愛麗絲的請求向來義不容辭,尤其是聽說了克勞德這次要面對的敵人是薩菲羅斯,紮克斯當場蹦得三尺高,拖着愛麗絲的手就要趕赴現場。
不過,連紮克斯沒想到的是,克勞德懷孕了。
他的好兄弟,竟然懷孕了,懷的還是另一個“薩菲羅斯”。
天知道這個消息落入他的耳朵時,紮克斯是怎樣五雷轟頂般的震驚,而愛麗絲希望他做的,是陪伴在克勞德身邊,這不僅是表面上說的照顧克勞德情緒,更深一層用意,是防止他們世界的薩菲羅斯提前察覺到異常,直接闖進遺迹。
在克勞德還沒有戰鬥能力時,紮克斯是最後的防線,也代表着蓋亞對克勞德拼盡所能的保護。
他們必須要讓克勞德的計劃成功。
小愛麗絲的壞心情沒有持續太久,重新打了一盆水,又拿了新的毛巾放進水盆裡,紮克斯随之從回憶中抽出神志來,給小愛麗絲指路折返。
離開的十分鐘,克勞德的身體狀态進一步惡化,竟然發起了高熱。
眼下他們沒有藥物,哪怕是有,多半也是不對症狀。
接下來的一晚,遺迹裡幾乎沒人能睡個好覺,每個人都提心吊膽,直到第二天天光微亮時,克勞德的情況才趨于穩定,衆人得以安穩睡個好覺。
也許是前一天受盡了折磨,再次醒來時,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克勞德通過遺迹頂部射入的光線來推測,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
克勞德掀開被子想下床走動一下,忽然覺得有什麼頂着他,讓他行動有些不順暢,他低下頭看向了肚子的若隐若現的弧度,扯高衣擺,被黑色毛衣遮掩的腹部此刻毫無保留地展現在克勞德面前,那明晃得刺眼的孕肚刺激着他的神經,克勞德的大腦就像是被錘頭重擊了一下,有種恍惚的不真切。
異樣的詭谲從内心深處如噬骨之毒攀附脊背,冰冷得滲人。克勞德晃了晃腦袋,盡可能抛卻無由來的胡思亂想,整理好衣衫,去卧室外尋找同伴。
如他所料,伊法露娜母女和紮克斯三人都在卧室外的不遠處,在見到克勞德醒過來時,小愛麗絲表現得尤為開心,捧着滿懷的野花跑到克勞德面前,将她辛苦采摘的禮物全部送給克勞德,希望他能快點好起來。
小孩子的性格總是敏感又體貼,在紮克斯嬉笑的慫恿下,克勞德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小愛麗絲送的野花,又從中取出一朵最為燦爛的花朵,别在小愛麗絲的耳後,換來女孩更加爛漫的笑容。
也許是小愛麗絲的祝福當真管用,接下來的一天,克勞德沒怎麼受到孕肚的折磨,度過了還算安穩的一天。
然而,美好的祝福總有時效的。
融合成功後的第三天,克勞德開始感到自己的髒腑和脊椎被擠壓得厲害,腰腿疼痛,整個人精神萎靡不振,相當疲憊嗜睡。更要命的是,他的肚子以相當驚人的速度漲大起來,甚至于,克勞德似乎感受到了明顯的胎動。
不可言說的恐懼又一次吞噬了克勞德的理智,他逐漸惶惶不安,比起别人口中的母愛,他更多的是對自己産生了怪物一般的認知。
這不正常,這當然很不正常。
哪怕克勞德在生理上對自己已經不能完全稱作是人類有了一定的心理預期,卻還是無法改變他對人類身份認同的事實。沒有哪個正常的人類男性會有生育功能,饒是避免去思考這件事,可當這些變化一一驗證在自己身上時,他很難不去在意。
伊法露娜當然也察覺到了克勞德的情緒,她讓克勞德換上寬松的衣物,鼓勵他多點走動,避免俯身彎腰和久站久坐,最重要的,一定是要保持心境平和。
克勞德沒說什麼,颔首答應。
盡管如此,他臉上不時出現的憂郁之色依然是被同伴們悄悄捕捉到了。
妊娠是一場無聲的戰争。
□□的脹痛宣告着生産的日子越來越近,乳汁不受控制地分泌出來,浸濕了寬松的衣服。
看着胸前兩片深色,克勞德的表情是茫然無措的。縱使伊法露娜一次又一次告訴他這是妊娠期間的正常生理現象,可那種步步逼近的焦慮始終在饞食着克勞德的精神,他的情緒波動越來越大,以至于他的精神出現了不穩定的情況。
在失控地打翻了伊法露娜端來的溫水後,克勞德先是愣了愣,随即露出快哭出來似的表情,喉嚨壓抑的哭腔,對這位一直辛苦照料他的夫人道了好幾聲“對不起”。
克勞德知道自己這樣是不對的,他甯可伊法露娜責罵他,而不是把手放在他的腦袋上,安撫性地拍了拍,露出溫婉的微笑,跟克勞德說“不必在意,這是人類會有的正常反應”。
紮克斯就是這時來到了克勞德身邊,看着精神日漸萎靡的朋友,他好像明白了愛麗絲派他前來的用意。
“什麼嘛,原來你是為這個煩惱嗎。”
一屁股坐在石床上,仗着沒有人在這,紮克斯兩手撐在雙腿之間,跟克勞德并肩挨着。
“……煩惱嗎,随你怎麼說吧。”
克勞德本想勾起一抹弧度,卻發現自己連作出表情的餘力也喪失了,于是他兩腿撐開,彎着腰,手肘撐在腿上,把臉深深埋進掌心之間,深深吸了一口氣。紮克斯知道,這是克勞德每次想要逃避問題時會做出的小動作。
“我說你啊,不管過去了多少年還是這副老樣子。”紮克斯一巴掌拍上克勞德的後背,換作以前,這力道高低都得讓克勞德一個踉跄往前撲,很遺憾的是,現在的紮克斯形同幽靈,連觸碰實物的能力都沒有,最多給人帶來暖洋洋的感覺。
見克勞德一言不發,紮克斯眸中沉澱着複雜的情緒,他歎了口氣,聲音不似以往大大咧咧,反而是鮮少有的沉穩:“克勞德,别忘了你的起點。”
“我不擅長講什麼大道理,但是……克勞德啊,你從媽媽的肚子裡誕生,學會吃飯、學會走路、學會說話、學會玩耍……你度過了一個不算好也不算壞的童年,為了實現目标加入神羅,在十幾歲時成為士兵中的一員。”
“之後,你經曆着每一個人在人生階段遇到的不同事情,那些事情給你帶來或開心或痛苦的回憶,在你走來的一路上留下刻骨銘心的痕迹,它改變了你的人生軌迹,甚至改變了你在這個世界的存在方式。但無論如何,你也不要忘記,你是我們最重要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