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走馬燈一般閃現:黛玉進府,賈府怠慢,自己病故,賈家派出賈琏将林家的部分财産侵占,更可恨的是自己明明在夢中已經給賈家托付了部分家财,他們還人心不足,黛玉被視作打秋風的親戚,寫下“一年三百六十天,風霜刀劍嚴相逼”的句子。
賈家先是為了坐實寶玉黛玉婚事,在府中大肆宣揚兩人之事,毀掉黛玉的閨譽;
而後又為着獲得王家姻親薛家的财務支持,态度暧昧,首鼠兩端,讓黛玉受盡了煎熬,堂堂五代列侯家的嫡出小姐,被人和戲子相提并論;
當看到老太太年紀大了,無法再控制兒媳婦,寶玉和黛玉再無可能,大勢已去,也沒有為黛玉另許人家,而是為了不陪嫁黛玉嫁妝,能夠名正言順的侵占林家财物,讓黛玉“淚盡而亡”;
他從夢中醒來,大汗淋漓,俄而臉上清淚掉落,回想起夢中種種,不由得心情沉重。這場夢似夢似幻,曆數了女兒的一生。
林如海試圖說服自己,這隻是自己擔憂女兒,“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可是仔細推敲夢中所見,又覺得合情合理:
榮甯二府原本就有些治家不嚴,夫人在世時也跟自己多有提及,說是母親偏心二哥。他原本不以為意,想着手指頭有長有短,宮中還傳出過娘娘偏疼小兒子的傳說呢,尋常百姓家偏疼小兒子也是有的。
但沒想到已經如此嚴重,若如此,那麼像夢中那樣京中二府藏污納垢、至親算計财帛家财又有何不可能呢?
假如自己……病故,黛玉帶着豐厚家産,如同小兒懷金過鬧市,自然是連性命都堪憂。
可若是自己不知道榮甯二府的情況,按照自己的行事方式,也會跟夢中的布局一樣吧?
夢中的自己的确也做出了合乎情理的布置:托付嶽母,相信嶽母痛失愛女而對外孫女格外偏疼。試問天下人,自己家人丁散落,宗族又對家中錢财虎視眈眈,臨終時當然是相信妻族,何況他們家是國公府,不管是為了名聲還是本身殷實看不上貪那點錢,都可以托付女兒。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惱恨的給了自己一下,縱橫官場那多年,看透過多少人精,卻籌劃不當,竟然連孤女都護持不住。夢中看得出賈家治家不嚴,自己随便打發幾個送節禮的婆子跟下人閑聊幾句套套話都能得知真相,而自己居然絲毫沒有防範之心!真真兒是自己千錯萬錯!!!
林如海畢竟是官場老手,很快就從悔恨中調整過來,費盡心思思慮如何補救。如今自己知道了這種可能,不管是夢是真,都當為黛玉打算。
那……可要過繼個兒子?讓黛玉姐弟自立起來?
林如海搖搖頭。
如今還早。接來了也養不活。
太上皇雖然退位卻将朝中大小仍舊牢牢攥在手裡,江南官場魚龍混雜,做巡鹽禦史的這幾年,他先在剛準備上任時死了一個三歲的兒子,上任後第二年死了妻子,如果按照夢中情景,沒幾年連自己也死會死在巡鹽禦史位置上。
這接二連三的死亡還不能說明什麼嗎?他自己也是覺得其中蹊跷,才讓女兒遠避外祖家,更是特意請了女兒的先生,進士出身的賈雨村一路相陪。
若是過繼個兒子,隻怕跟之前的家人一個下場,也會被黑暗中的那些敵手殺掉,敵在明我在暗,又如何防範得了?
思及此林如海起身推開窗戶,望着京師的方向擔憂的遠望,皇上能将自己這落了魄的世祿之家提拔起來,是擡舉自己這做臣子的,既然要做皇上手中這把刀,就不能顧惜身家性命。
皇上既不想和太上皇撕破父子情誼,又想要江南鹽稅,林如海便隻能做這把得罪人的尖刀,做皇上的要臣子死,臣子不但不能婉拒,還隻能感恩戴德。
可黛玉呢?稚子無辜,何必賠上一生?
林如海回到桌前,案前抽出幾張竹紙,匆匆寫就一封密折,折中曆數身世,乞求皇上給自己女兒庇佑:……
……林家曾襲列侯,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隻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到了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系世祿之家,卻是書香之族。
隻可惜林家支庶不盛,人丁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沒甚親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五十,隻有一個三歲之子,又于去歲亡了,愛妻悲恸,亦随兒而去。微臣膝下隻有一愛女……
……微臣不敢恃寵,仰祈聖恩垂憐。
寫完之後林如海封好後裝入報匣,送給心腹專差遞送,悄聲叮囑:“給内外奏事處加些銀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