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中,時間是紊亂的。
不知下了多久,零落雪星變為鵝毛大雪,又不知過了多久,鵝毛大雪在黃土地上積起厚厚一層。
山野外,村角落,四下寂靜無聲。
瘦了一圈的千亭就站在這寂靜中,淋着大雪,伸長脖子遠眺着。
他的狀态并不好。
從小勞累的身體本就瘦弱,這段時間應當是寝食難安,本就消瘦的顴骨更顯突出。
眼底一圈烏黑,昨夜應當又是一個不眠夜。
嗚嗚的冷風吹過,雪花被冷風卷着,繞着,淩亂着,模糊着,将遠處景緻都攪得朦胧了...其實也沒什麼景緻可言,入了冬,樹木落了葉,一切都是光秃秃的。
光秃秃的樹幹,光秃秃的純白。
千亭揉揉疲憊酸澀的眼睛,繼續一眨不眨地盯着。
他眼圈泛着紅,眼底卻始終帶着祈求與希冀,眼仁黑白分明,仔細看還有些淡淡的擔憂。
耳邊不斷響起微弱的馬蹄聲。
似真實,又似虛幻。
終于...
在天近黃昏時,一輛馬車迎着淡薄殘陽,躍出地平線,初始是一點,随後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馬車染着灰塵,顯然是飽經風霜,銅銮鈴挂于兩側,叮叮當當發出悅耳卻單調的聲音。
千亭内心一陣激動。
心髒劇烈跳着,腳下卻因為持久站立凍住了,無論如何都邁不出一步。
叮叮當當聲音漸進,馬兒帶着銅黃鈴铛緊跑着。
快到近前時,藏藍色暖簾被倏然掀開,一個湖水藍身影從裡面跳出來,緊跑兩步,沖上來抱住了千亭。
巨大沖擊力令千亭後退半步,緊擁身影搖晃片刻,複又站穩。
暖意與寒冷相交,兩人心緒激動,皆是哽咽無言。
良久,季知遠終于找回了聲音,“你在這站了多久,身子都冷成這樣了,我不是說我晚上才能回來嗎?你怎麼這麼早就站在這?”
千亭鼻腔泛酸,雙手緊緊環住季知遠的腰身,“我想早點見到你,我怕見不到你,怕你...回來路上出事。”
“傻瓜,怎麼會?”季知遠揉搓着他頭發,身子整個罩住他,試圖用這樣的方式替這人取暖。“我說過我會安全回來的,你怎麼這麼傻...”
千亭喉間哽咽,有一籮筐要說,到唇邊卻隻剩了短促幾字,“别走了。”
“以後都别走了。”
“好。”季知遠忍住了吻他的欲望,“以後都不走了。”
“真是一對璧人,羨煞旁人!”
有沉穩聲音在旁側停穩的馬車内響起,一隻寬厚的麥色大手掀起暖簾,昏黃陽光射入,一張溫雅和善的臉出現在稍顯灰暗的天色下。
那是張模樣周正的臉。
并不驚豔俊朗,卻也不難看,身材健碩,五官周正,頗有種丢到人堆裡挑不出來,但看到其人又有點不太舍得移開眼睛的意思。
“陳大人。”季知遠松開千亭,躬身拱手對車内深深一禮,“謝謝你。”
千亭也跟着鞠躬,“多謝陳大人。”
“不必。”陳大人揮揮手,“我也隻是行正義事。”
“話雖如此。”季知遠感激之詞未停,“若不是陳大人,我也不能...”
“哎!”陳大人手掌下壓,溫潤道:“我視季兄為摯友,摯友之事自當盡力而為。”
他歎了口氣,頗為感慨,“當年之事實在慘烈,好在你活下來了,既然大仇已報,以後就好好過日子吧!”
似是怕話題過于沉重,他挑開個笑容,末尾又道:“要是真想感謝,季兄成親時,聊贈水酒一杯即可。”
兩人是朋友,亦為琴中知音。
即為知己,自然惺惺相惜。
“那是自然。”季知遠又是一禮。“他日成婚不僅要贈陳兄水酒一杯,還請陳兄為我與千亭證婚。”
話至此處,稱呼已極盡親昵。
陳大人朝他點點頭,“樂意之至。”
風雪又大了些,他看了一眼天邊漸漸下落的昏黃太陽,叮囑道:“雪天風大,天也黑了,季兄快攜千公子回家吧,我也需忒回府向父親報平安了。”
“陳兄,回見。”
“回見。”
馬車搖着鈴兒叮叮當當地走了,季知遠想再牽起千亭的手,千亭卻甩開袖子,紅着臉龐,往前疾走着。
“千亭!”季知遠在後面追着,“你走那麼快做什麼?”
千亭不回話,直接跑了起來。
季知遠見狀也跑了起來。
兩人逃命一般奔着,直到轉到一個靜谧處,千亭才回過身來,面紅耳赤道:“你對那個陳大人說什麼了?什麼成親...什麼證婚...”他臉皮薄,說到最後竟是難以啟齒。
季知遠知他害羞,上前牽住他的手,溫言道:“這件事之後我們本來也要成親,陳兄是我摯友,問起時我也便承認了。”
“你承認做什麼?”千亭脖子根都紅了,想要發火卻又說不出來。
别看千亭平日小霸王性子,内裡卻是極害羞的,按照小霸王的性子,他覺得自己應當生氣,應當大鬧一場,但内心又抑制不住地泛着甜蜜。
需忒承認,不管臉上怒火多盛,他心裡都是開心的。
這才是他想要的。
被愛人承認,和愛人共同站在陽光下,才是他想要的。
季知遠牽他的手,哄着他,“好了,别生氣了,我之所以這麼做,也是有道理的。”
千亭拿紅紅的眼睛瞪他,“什麼道理?”
“男子結合終究為世不容,雖然陸爺爺贊成,但終究會惹來風言風語,有陳兄替我們證婚,那些言語也會少些。”
千亭依舊兇巴巴的,“難道我怕那些風言風語,還是你怕?你在意?”
“我自然不在意。”季知遠笑着哄他,“可我怕你性急如火,到時候跟人吵起來,不知要受多少氣。”
千亭不說話了,眼底波光流動,又是感動又是害羞。
太陽徹底落于地平線下,一片紅暈散去,皎皎清輝挂于天邊之上。
照着小鬧之後牽手回家的人,也照着寬大穩當的馬車。
陳大人與季知遠雖長相不同,氣質卻極像。
都是極儒雅溫和之人,隻不過陳大人身在官場,更多幾分威嚴,而季知遠行于樂坊,眉間則更多幾分與世無争的随和。
然而不管變化如何,他們都是極善良極溫和之人,也無怪乎兩人能成為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