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煙褪去,幻境消失,至此兩相結界徹底消隕。
感知上這持續了很久,久到前世今生輪轉往複,實際上這時間很短,短在幾個呼吸之間。
幻境中時間流速并不穩定,有時快如閃電,有時慢如季變,剛才他們就是在極限加速中看完了一切。
如面紗揭開,結界完全褪去後,突現幾十座亭子,那些亭子用材簡陋,卻制作精細,連顔色都細細描繪過,像一個口袋無錢卻心誠之人的努力結果。
空氣中有清朗聲音響起,“你不是孤兒麼?怎麼會知道自己姓千。”
“誰說我知道自己姓千了?”
“那你的名字?”
“我自己起的啊!以前沒遇到陸爺爺總要和乞丐們搶地盤,有一次我剛搶到一個亭子一角就被一個老乞丐推了出去,當時我就想啊,要是我有一座自己的亭子就好了,後來又覺得就算有亭子在沒長大之前還是會被搶,所以我就幻想自己有一千座亭子,這樣他們搶了一個,還有一個,搶了一個,還有一個,一千個裡總有一個能讓我容身!”
季知遠還未完全死去,至少他的大腦還活着,僅存的半張臉被淚花淹沒,一隻泛白的灰色瞳孔閃着晶瑩。
潋滟淚光遮去了眼底情緒,溫竹卿看不清那神情是愧疚還是眷戀,抑或兩者皆有之...
“師兄。”
陸程哲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溫竹卿身上,山岚色袖子穿屏障而過,伸到面前不遠處。
“手給我,我帶你出來。”
衆人都驚詫于陸程哲的行為,要知道身無邪氣之人是穿不過此屏障的,身有邪氣之人若是接近也會被快速吞噬,陸程哲怎麼能?
溫竹卿細細看去,隻見這位一邊施術守陣一邊籌謀營救之人不知何時抓住了個邪祟,邪祟纏在他臂彎處,正氣焰高漲地啃噬着,屏障發出耀眼火花,是他以自身強悍靈力與屏障對抗的結果,有少量邪祟想從撕裂的口子中逃出去,但剛靠近就被迸濺的火花打了個灰飛煙滅。
溫竹卿呼吸輕了些。
他想過陸程哲會救自己,卻沒想到會這麼拼命。
“師兄。”陸程哲聲音上夾上了幾分低啞,“快些...我要撐不住了...”
溫竹卿像剛從夢中醒來,緊跑兩步,抓住了陸程哲的手。
平地忽起一陣妖風,卷起地面邪祟的同時,也将溫竹卿卷了起來。
“師兄!”手間溫度倏然散去,陸程哲幾乎是驚恐出口。
溫竹卿于淩亂風中俯視,還未看清底下人眉宇間的焦急,便被眼前黑霧包圍了。
白刃近在眼前,斬殺邪祟的同時,也重重砍在溫竹卿身上,似無數鋒芒劃過,又似道道重擊落下,溫竹卿隻覺周身火辣辣地泛着疼。
肺腑也疼,這兩道疼互相夾擊着,仿若天地間升起兩堵巨牆,将懸空的嬌弱人兒直接碾碎在狹窄的縫隙中,胸膛滾燙翻湧,一開口便是一道溫熱猩紅。
貼身青衿羽裳綠光漸漸凝實,化為一件羽衣披于最外側。
羽裳是保命之物,也是他所有法器中最珍貴的一個,這法器一般不會現出本體,一旦現身便是生死攸關。
狂風越發大,季知遠早已死透的半張殘臉自他身邊飄過,白刃閃過,碎為萬段。
溫竹卿于翠綠中看着,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他内心并無慌亂,反而異常平靜,畢竟宏偉在前,生命之脆弱,厄運之難逃似乎早已成了定局。
有溫熱血漬濺到臉上,是季知遠的。
與之前單純同情不同,這次溫竹卿心裡還帶上了些微安慰。
至少,他與千亭終于在一起了!
至少,死在了一處!
然安慰過後,又乍現幾分悲涼。
這算哪門子的在一起?
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就算灰飛煙滅躺在一堆,沒有神識沒有感知也不過是空在一起罷了。
人死如燈滅,死前的遺憾也随着燭火熄滅永遠定格了。
千亭再也等不到那句回答。
季知遠也隻能懷着永生愧疚長眠于黑夜。
何況又怎麼可能永遠在一起?灰那麼輕,被風一吹,便各奔東西,咫尺天涯。
這事放在以前,溫竹卿大概隻會以一個看客的角度說聲悲哀,而成為局中人後這悲哀之上便又多了一層無助。
白刃越砍越兇,終于透過青衿羽裳在他身上留下幾道血迹。
溫竹卿看着那鮮血,心底又湧上一層哀默,他恍然發現比起季知遠千亭的悲哀無助,他才是最可悲的。
無論季知遠還是千亭,他們死後都會有人為他們傷心,尤其是祝星安,看他那投入樣子,估計不哭倒長城都不會罷休。
至于他...
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都不會獲得一星半點眼淚。
溫竹卿原以為自己是不在意這些的,就如同他不在意這世上任何一個人一樣。
可此刻如冰雪消融,以往被禁锢在心底的某些東西慢慢破冰而出,消融化解了。
不可否認,他也曾在意過别人看法,也曾期待過溫暖懷抱,要不也不會交男朋友,隻可惜眼光不好,選來選去選了個渣男。
前世靈堂上的嘲笑直到此刻才後知後覺發揮了作用,那顆故作無恙的心也直到此刻才覺得陣痛。
陣痛中溫竹卿想,他還真是容易被感動啊!數年構建的城牆,居然就這樣倏然倒塌了。
溫了了的焦急聲在屏障外響起。
溫竹卿聽在耳中,心中卻并未有多少觸動。
他心中清楚,溫了了也好,青衿羽裳也好,都不過是沖着原主來的,他隻不過借了光而已。
這世間終究是沒有能哭他一哭的。
眼前又浮現了陸哲的臉,還是在那間帶露台的房間裡,陸哲看着他,目光鄭重道:“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選錯了?”
“嗯?”當時的溫竹卿疑惑回頭。
陸哲目光中的鄭重加深,“或許他并不是最合适的?或許還有更合适的!”
當時溫竹卿與渣男前任的感情危機已現,所以這位總是應激的人并沒有覺得陸哲這話是諷刺,隻是歪歪頭,似是歎息道:“更合适的?可什麼樣的是更合适的?”
陸哲沒有說話,隻萬分希冀地看着人。
那時他不懂那目光是什麼意思,現下卻忽然懂了,原來那個毒舌總裁竟是喜歡他的!
手指有些痛,這痛讓他想起被邪風吹起前,被陸程哲牽住的觸感,許是手指相牽有實感,又許是一模一樣的兩張臉,溫竹卿突然有了陸程哲是這個塵世上唯一關心他的人的詭異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