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沒有再回來。
從午後到黃昏,黃昏到深夜,深夜到第二天天邊泛起魚肚白,陸程哲都沒有再回來。
溫竹卿未曾責怪。
他隻是在想是否是記憶錯亂了,是否昨日午後的久别重逢隻是一場幻想,一場陷入夢魇自欺欺人的幻想。
辰時初,季知遠與千亭準時出現在外院的空地上,三年來每次下山,都是他們三人一起,這些年溫竹卿靈力依然沒什麼長進,之所以次次如此順利,還要感謝倆人從中出的力氣。
辰時一刻,緊閉木門從内裡打開,迎着和煦晨光,溫竹卿自房内邁步而出。
春末四月正是雨季伊始之時。
萬宗之巅地理獨特,其他月份雨水并不多,唯獨這個啟始四月,時常整月裡下上半個月的雨,似獨受四月神偏愛一般。
今日倒是個難得的晴天,晴空朗朗,萬裡無雲。
可惜...溫竹卿的狀态卻不能同久雨放晴的天氣如出一轍,依舊是陰雨連綿的陰沉——打眼望去眼圈微腫,眼底泛青,未及打理的頭發懶散貼着頭皮,滿臉寫着疲憊陰郁。
相處良久,不能說知根知底,日常習慣卻還是清楚了解的。
千亭站在不遠處擡眼一瞧,便知昨夜又是一個不眠夜。
他本以為陸仙君回來,恩人仙君會将這個毛病改掉,就算不能完全糾正,至少也會好一些,如今看來,竟是不是嗎?
“溫仙君,你昨天又一夜沒睡?”
“嗯。”溫竹卿點點頭,毫不在乎道:“有些事耽誤了。”
與每一次深夜未眠之後的說辭相同,表情也是如出一轍的雲淡風輕。
仿佛這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小事。
嗯...
的确是件小事,如果溫竹卿臉上表情不跟死了全家一樣...
“溫仙君,昨日是有什麼不順心的?”千亭小心翼翼問着。
“沒有。”溫竹卿口氣堅決地否認,“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
看着溫竹卿糊裡糊塗将随身長劍扔下,轉而鬼使神差從屋内取出藥囊...
千亭立刻在如常兩字後評價似的加了個鬼!
“溫仙君...”千亭有些猶豫,停頓片刻,他不好意思提醒道:“我們今天下山是初祟,不是采藥,你拿...錯了。”
溫竹卿驚醒似的反應過來,但他這人向來最要面子,是絕不會承認自己犯下這般愚蠢低級的錯誤,于是他故作正常地将藥囊佩到腰間,又一本正經拿起長劍,正色道:“今日去的鎮子離颠鎮近些,算算日子之前種下的草藥也該成熟了,既然去都去了,就一并采了。”
“今日就采?”
“今日就采!”
溫竹卿咬牙說着,心裡卻一陣悔意,記挂着陸程哲,原本是想着快去快回的,可話已出口,也不好輕易悔改。
或許是看出他眼底淺淡猶豫,千亭主動給着台階,“藥草一事并不着急,等些日子采也是來得及的,而且今日初祟并不麻煩,也無須這麼多人一齊上陣,溫仙君要是不舒服就别去了,我與知遠就夠了。”
說着千亭給季知遠遞去一個眼色。
季知遠心領神會地沉穩點頭。
溫竹卿自然也想留下來,可留下來做什麼?繼續等人嗎?
等一等也是無妨,反正他空閑時間多得很。
關鍵是...他等的人會來嗎?他能等到嗎?
想着昨夜漆黑暮色中的望眼欲穿,溫竹卿突然生出些退卻...
算了,就算他留下,陸程哲也不一定會來。
若是一同下山除祟,還能幻想錯過,若是不下山,就隻能看着本就冰涼的心再浸入冰雪地凍上一次。
“沒有不舒服,走吧。”
“啊?好。”
走出一段路,溫竹卿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喉嚨喑啞出聲,他問千亭道:“他昨日最後一句說了什麼?”
這句話沒頭沒尾,不着邊際,關鍵千亭聽懂了,心髒跳漏一拍,某人立刻裝着無辜,“啊?我不知道啊,我當時出去了,并不在...”
“别裝了,昨日扒窗時身上的味道都散出來了。”
所謂味道,指的自然不是什麼俗氣熏香,而且身上的合歡之香,兩人之所以會周身彌漫這種香味還要歸結于門口那棵被連根斬斷的合歡樹。
殘魂養于尋魄鈴中年深日久自然能恢複如常,可凡塵軀體早已灰飛煙滅,再無法聚全。
為了讓兩人不止以魂魄模樣相守,還能以常人模樣相依,溫竹卿遍尋古籍,最後找到了以樹靈為凝結,重塑身體的方法,就這樣犧牲了一棵古樹,換回兩個和和美美歡歡喜喜的人。
隻是畢竟是樹靈凝結的身體,縱使沾了凡塵俗氣,滿身合歡香也散不下去。
換做旁人可能聞不出來,畢竟合歡之味香薄味甜,最是淺淡,然溫竹卿鼻子靈敏,再淺淡的氣味也逃不過去。
千亭露出一個無論如何都逃不過法眼的表情,抿抿唇,如實作答道:“陸仙君的昨日離開前最後一句話是‘今晚我一定會回來’。”
心髒從懸空雲層平穩落到地面。
還好,一切都是真的,他昨日确實這般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