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越來越熱,醫生辦公室的冷氣開得跟不要錢一樣,“這兩組數據為什麼時間跨度這麼大?”短袖白大褂的謝斯年無處撸袖子,他來回摩挲赤裸在外曬成小麥色的胳膊,“而且平均數據差異……是不是太誇張了?細胞遺傳學完全緩解率有這麼大差異?”
一組白細胞平均值八十多,一組居然在十以内——也就是說六十多例患者大多數得到了有效控制,這組到底用了什麼方法?
簽字筆像跟香煙一樣叼在嘴上,劉海軍對早就處理好并能夠提出研究結論的數據發愣,“一組幹擾素、羟基脲,一組小劑量伊馬替尼。”他說半句咽半句,推脫說:“這組數據屬于内部研究——不能發,你參與了沒什麼好處。”
天熱後剪個寸頭的謝斯年還保留冬天時思考會揉頭的習慣,“第二作者是我的文章又不缺這麼一個。”到底哪種方法效果更好?是不是小劑量伊馬替尼就能……
“你是老韓同志的親學生,我個幹苦力的哪兒比啊。”劉海軍開玩笑拍拍坐在身邊的謝斯年,“行了,甭裹亂了。我把數據給老韓我也不管了,他讓幹什麼我幹什麼。”關掉數據表格整理起手頭紙質版表格。
他怎麼支支吾吾的?每次說的還不一樣,上次是雙盲不知道哪種方法,現在說了方法又故意不告訴他到底效果好的是哪一組,給他幫完忙就開始攆人不讓摻和。
爛七八糟的念頭萦繞在謝斯年的腦海揮之不去,一直到電腦被關機他還是找不到頭緒——是和那個患者吃的維生素有關嗎?那個綠色膠囊?
準備離開辦公室的劉海軍折返回來拍了他肩膀一下,“哎還是那句話啊斯年,”等對方茫然看向他時囑咐說:“哪兒說哪兒了,知道嗎?這組數據不要跟别人說——任何人都不行,我知道你和雪子關系好,也不能說。”
到底什麼東西值得這樣保密?
“韓老師不知道我把你拉進來了,别拆我台,聽見沒有?”深沉的目光中劉海軍再次強調準備離開。
再不走他要惹麻煩了,十幾歲學習好的小子可以随便欺負,但二十幾歲還學習好的就得小心了,“兩組各六十七例患者,一百三十六個家庭。”身後響起生拉硬拽椅子發出的刺耳聲響,嚴肅地語氣預告小年子有話要說,劉海軍默默站住腳原地回身看去,謝斯年就安靜地手揣兜,“數據難道真的就是幾個字?”
“抽象來說,”劉海軍卡住窄邊眼鏡往上提,故作滿不在乎手指關節敲打那一沓紙說:“就是幾個數字而已。”
“每一個數字的背後都是一個家庭的希望,”謝斯年努力冷靜下來向他解釋,“他們有朋友、有家人——他們會遇到生命的希望,會想活下去。”奇怪的直覺出現就不再能受控制地抑制,它正在謝斯年的心頭蔓延。
李凡現在想活下去了,老天爺,給條能活下去的路吧。
小年子不好糊弄了,“你什麼意思?”劉海軍從中莫名解讀出了指責,皺起眉頭問。“你二十七了,謝斯年——你不是七歲小朋友,理想成為醫生給所有看不起病的人治病!”
語氣提高幾度的劉海軍聲音回蕩在空曠的辦公室裡,“能不能現實一點?我和韓老師很可能在犯法你懂嗎?”
懇切又激烈的言辭怼得謝斯年說不出話,“我不現實嗎?”他無奈地哼笑反問。他很現實啊,他最心愛的朋友得了這種治不起的病,“犯法對我們來說很重要,對吃不起藥的人來說呢?”
彼時漲幅很大的房價不過一萬多一平,僅一個月用量的一瓶伊馬替尼價格頂二環裡一平房價,如果有選擇,犯法和活着哪個重要?
“你知道國家培養你這樣的人才要花多久嗎,斯年?”劉海軍冷靜後反問,“十幾年的時間,為某幾個患者争取說不準安全性的希望去跟藥販子打交道,一旦出事兒了你進去了斷送職業生涯,患者還是沒救啊。”
他深吸一口氣半天沒有應答,劉海軍意識到話可能說重了,“患者犯法可以,他們是為了活命,他沒有錯——但你不能犯法。”走到他身邊,劉海軍安慰說,“實話跟你說小年子,我怕你這樣的年輕醫生參與到這裡頭來。”
“你們總是有一腔熱血,有一份光發一份熱,哪種是最好的就願意選擇哪種方法。五年前我也和你一樣,患者有一絲可能我也不會想他放棄,甚至我認為拿錢換命多少錢都是值得的。”
“可人命在錢面前一文不值。”
平靜的話語沒有打動他,卻因距離近巧合之下他發現,印象裡年輕的大師兄法令紋附近青噓噓的胡子變得清晰,歲月同樣在年輕醫生的臉上留下痕迹。會不會他在謝斯年這個年紀時也把每個數據看做一個鮮活的人,而現如今為了更多鮮活的人,不得不再把它看成數據呢?
問題沒有問出口,也沒有得到答案。“你也别灰心,我再跟韓老師商量商量,”眼前這張耷拉下來的小臉迫使劉海軍将話題往回拉,“我相信不止一個人像韓老師這樣去探索那些未知。”說到這裡他突然猶豫,安靜下來的辦公室裡空調作響聲音變得明顯,近乎徹底掩蓋住窗外樹上的蟬鳴,“未知的、法律之外的,如果真的有用,我相信韓老師依舊會不留餘力。”
為了經濟發展我們要尊重專利保護,為了職業發展我們不能逾越法度……生命中總是有數不勝數的無奈,隻能眼睜睜看着。
“我知道你是為了李凡,”劉海軍咽口唾沫繼續說,“冷靜點,等數據弄完再說,我們現在并不能确定安全性。越是這樣越要謹慎……”
苦口婆心也好、暫時勸慰也罷,那些話終究在謝斯年的情緒中石沉大海,臉上仍舊泛不起任何樂呵的表情,“行了,忙吧,晚點再說。”劉海軍促歎一聲帶一沓結果拉開醫生辦公室的門,嘈雜聲迅速灌入屋裡,“哎李護士長——見到主任了嗎?我咋一上午沒抓到他人影呢?”
“主任剛從西院會診回來,你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