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有何巧思?”
明知她要強詞奪理了,我還是洗耳恭聽起來。
她說:“你看你行軍打仗萬一遇到敵軍偷襲,手無寸鐵之際便可拿它當防身暗器,對,沒錯!光拿這玩意兒拍都能拍死一片敵人呢!”
我一怔,瞬即捧腹大笑,心道:巧舌如簧!無人能敵!當真是令人甘拜下風啊!
我内心感受到久違的、放縱的喜悅,直到有些喘不上來氣,才略略收斂,深深呼吸了幾下,攥着這一大一小兩隻鞋墊,對爾晴說:“好好好!夫人心思确乎……别緻!此物,我……我便收下了!多謝夫人!”
我自是沒有辦法穿用爾晴親手縫制的這雙鞋墊,将它收在書房桌案的抽屜裡,處理公事煩累之時便拿出來看一看,疲憊頓消,亦算是别有用處了,沒辜負爾晴的一番心意。
那段時日我常忙于公務顧不上家裡,爾晴深表理解,從不無端纏人,但凡她能拿主意辦妥之事,便絕不會來叨擾我。
說來也奇怪,我倒是對她多了幾分惦念。
七月暑熱起,人也心浮氣躁起來。元瑞偶然發現桃钏鬼鬼祟祟地出了府,便悄麼聲跟了上去,見她們主仆二人鑽進一家酒鋪,忙跑回來告知于我。
當晚我便去庭院逮現行,去時路上便想:爾晴喝的是溫酒便罷了,若是偷偷喝冷酒……哼。
我趕到時,爾晴正躺在搖椅裡醉生夢死,小酒盅便擺在她手邊……
“傅恒?你怎麼來了?”她半眯着眼睛,抓起酒杯朝我擡擡手,說,“既然來了,不妨一起喝一杯吧!”
雖是邀我同飲,她卻将那隻酒杯遞到了自己唇邊,還又接連飲下兩杯。
我快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把被子從她掌心裡摳出來,放在一邊。
“不許喝了。”
我擔心她的身子,故語氣有些生硬。
換作平常,爾晴早對我的态度表示不滿了。眼下許是醉了酒頭腦不清醒,她不氣反笑,盈盈說道:“怎麼不許喝?你不納妾,我高興,高興還……還不許多喝一點了?嘁!”
她高興?我不自覺輕勾唇角,問她為何高興。
她搖搖晃晃起身到我面前,踮着腳尖向我靠近,酒氣攜着她面頰的脂粉香氣撲面飄來……我心神一恍,勉強穩住思緒,聽她說道:
“不知道為何高興,總之,就是高興!”
其實我明白,她啊,是心裡有我,但不願告訴我,更不希望我身邊出現旁的人,所以在确定我不會納妾之後,她便安了心,高興成這副醉鬼樣子了!
隻一點比較遺憾:她喝了酒,不知能否記住自己說過的話,明日清醒過來,她恐怕又會變回口是心非的模樣……哎,若是醒着說的多好。
“你醉了。”我輕聲說,既是提醒她莫要再飲,亦是提醒自己莫要在她這般不清不楚之時,陷得太深。
爾晴不承認,推開了我在院子裡歪歪扭扭地走起路來,一邊走一邊自證:“沒醉!沒醉!你瞧啊,我、我還能走直線呢……”
我見勢不對,三步并作兩步沖向藤下,擋在爾晴身前。她一擡頭,發現眼前人是我,露出不解之色,指了指身後問:“哎?你剛剛……不是在那邊嗎?怎麼一下子就……”
我被她這模樣逗得一笑。
爾晴也笑了,醉醺醺地鬧着要給我包餃子,不及我反應便往廚房跑去。
我緊緊跟随,一遍遍提醒她慢一些、别摔着,她任性不聽還越跑越快,情急之下我便跑到她身邊握住了她的手,帶着她去往廚房。
桃钏跟在身後不遠處,十分識趣地不靠近我們。直至進到廚房,她才被爾晴指使着去準備面粉。
“少爺,奴婢前些日子弄傷了手臂,現下實在沒有力氣再舀面粉了。”桃钏小聲同我解釋,臉上挂着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容,還煞有介事地摸了摸右手手臂……
這小丫頭,心思未免太靈了些!
我無奈笑道:“罷了,你回去休息吧。”
“多謝少爺!”
我瞧着,桃钏這歡歡喜喜跑回去的樣子,哪裡看得出手臂有傷啊。
廚房内,我來到面缸旁舀出一些面粉灑在案闆上,一轉身突然發現爾晴正蹲在地上偷喝花雕酒!
我當即目光一沉瞪了過去。
許是有所感應,爾晴回頭看來且把酒瓶藏到身後,心虛地笑了笑,說:“面粉盛好了?”
我沉默地走到她面前,同她相距甚近,看着她粉面桃腮、眼波如水,且因醉酒額頭微浮薄汗,好似晨露撫鬓……我便再吐不出一句責怪之言,暗歎兩字:罷了。
“小酌怡情,貪杯傷身。”我勸這一句,然後牽着她的手回到案台邊,“好了,你玩吧。”
“什麼叫‘玩’啊,瞧我給你露一手!”
她顧自鬧着,我便回身去收花雕酒,随後轉身時被她一抔面粉撒了滿身。
爾晴大笑:“哈哈!傅恒,你頭發白啦!你老啦……”
老?
這個字眼,我倒是不曾體會過,想來此生,亦不會體會到罷……
爾晴得逞地笑個不停。我不甘示弱,抓過一把面粉往她身上輕輕撲去,同她嬉鬧。一時間屋内恍若下起滿天飛雪,令我不禁想起當年成婚入宮謝恩,我與她亦是共立于風雪之中……不過除此之外,我們好像再也沒有一同賞過雪景了。
我又暗暗祈盼:望今年天公作美,我想與爾晴共賞人間美景。
爾晴飲酒不少,幾次晃悠着身子站不穩。我牢牢抓住了她的手,忽然,她反手與我相握,同我面對面問道:“傅恒,你說這算不算是,閑話到白頭?”
我面色一滞,笑容漸漸凝了住。命運如何,我再清楚不過,是以不能說出與她共白頭的誓言——做不到的事便不該承諾。
但我也不想在此刻掃了爾晴的興緻,正猶豫着如何回答,爾晴忽地靠在我懷裡淺淺睡着了。
也好。
我松了口氣,橫抱起她回到卧房。本想叫來桃钏伺候她更衣,結果那小丫頭不知躲到哪裡去了,連帶着元瑞也不見了蹤影。
我隻好親自端來溫水,幫爾晴卸下淡妝、取下朱钗。然手伸至她的衣扣時,我便一停,不大自在地側了側身子,輕喚道:“爾晴?爾晴,你先醒一醒,你……你自己換了衣裳再睡。”
“嗯?傅恒?”
“是我,你……”
我話未說完,她猛地抓住我的手坐了起來。我吓了一跳,出于本能地擔心失禮,便往後仰了仰身。
“傅恒!”爾晴把我拽回她的面前,攥住我的衣袖左右晃動,閉着眼睛說,“我喜歡的是傅恒!隻是,我不敢說,怕說了就……就什麼都沒有了,輸了……”
她語無倫次,而我,心亂如絲……此刻竟換作是我不敢相信她說的話了,辨不清她到底是酒後吐真言,還是酒醉之言不可信。
我隻能再次歎息:“爾晴,你醉了。”
“不!我是喝了很多酒,頭很暈,也沒力氣……但是!我的腦子還是很清楚的啊,我知道你是傅恒,我也知道……我喜歡的,是傅恒。我,我還知道這件事絕對不能讓傅恒知道!我才不要他抓住我的小辮子呢……”爾晴面頰绯紅、目光迷離,點頭又搖頭,含糊不清道,“今夜喝了酒,說話沒人當真,便罷了,以後……以後我就不說了,對!不說,再也不說了……”
“……”
“好了!你,出去吧!”爾晴甩開我的手,躺倒在床上自顧自解起了衣扣。
禮不禮數的,早被我抛至九霄雲外。此時此刻,我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人,迫切地求問:“爾晴,告訴我,為何喜歡我?”
爾晴失去力氣歪靠着枕頭,撩起眼角瞥我一眼,低聲嘀咕:“什麼為何……喜歡的事哪兒有那麼多……為何!嗝!”
酒氣混雜香氣,似乎格外蠱惑人心。我心裡貌似确定了什麼,卻難以言清,沉吟少頃,道:“所以你真的喜歡我。”
“哼,這麼多年,我好多好多好多次想把心裡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可,我都忍住了!都忍了下來,一個字沒說……我偏嘴硬,偏不承認!我知道,隻要我不承認、不說就……不會輸!”爾晴愈發委屈,借着酒勁兒說了很多話,“我怎麼比得過你心裡的那個人?我明白,比不過的,這輩子都……比不過。其實我也不想比,她有她的好,我有我的,有什麼好比的呢?我隻是,不能免俗,有時候想想覺得挺不甘心的,也懷疑你會不會有一天就也……改變了呢?可是吧,當我感覺你好像是有一些不同的時候,我又不敢信了……呵,不甘心、不敢信,真有意思……”
窗未關嚴,幾道晚風趁機漏進屋内,吹得燭火飄搖明滅,亦令她不由瑟索……我起身去關窗,聽床上之人又喃喃地說:
“我不想再想了,就這麼過日子,也不錯。哎,傅恒,傅恒……我是醉了,可我也就醉這一次,今後……我此生都不會再放縱自己,醉得這般……”
我立身窗邊,望見天際倏爾飄現朵朵烏雲遮住清明月色,那一輪圓月好似知曉将要發生何事,羞得躲去了雲後,不敢見人……
咦?這天上月竟又露出了一小角,灑下點滴銀光透窗鑽入,直落在眼前人身上……
登徒子!我夫人豈是爾等可以窺探的!
我一下子合上窗扇,暗道今夜真是風輕狂、月輕狂……
夜色輕狂……
我亦輕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