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邢夫人香案上吃茶,見尤氏等出來,問了賈母吃飯的話,尤氏因請邢王二人回房歇息,王夫人心知尤氏一日裡在操持各房歇卧并炊飲諸事,便使先回房去了。邢夫人便稱坐車颠的腰疼,又問賈琮,林之孝家的帶人外頭伺候着,聽問近前回了,邢夫人便道:“蓉哥兒呢?吃了飯也不來這裡伺候着,也叫人聽聽他們兩個老爺他父親的話?”賈蓉後頭聽叫,才跑進來,王夫人使賈蓉坐了,略問了幾句話,便使原回下處歇息,賈蓉辭退下去。邢夫人便回了殿堂東廂下首房裡自便歇息去,鳳姐跟進伺候使先躺下養乏,便掩了門過來。正要請王夫人回西廂房去,便見門口的跑步進來傳話,道是有生人求見,王夫人即使進來。一時來人隻牽着匹大馬,又拿着馬鞭,近階跪了請安。鳳姐見來面目趣生,有二十上下年紀,虎頭憨腦的,穿戴冠履隻不同所見。王夫人便使進,那人将馬缰遞于李貴使原處隻拉着,馬鞭自往後腰處獸皮汗巾上插攜了,因低頭目不斜視走上殿堂,揖禮隻拱手低頭的道:“我家王妃差小人前來給老太太老爺太太請安,還有府裡的大爺奶奶小姐小爺納福。”鳳姐聽此先道:“莫不是三姑奶奶的人?”王夫人問道:“你叫何名兒?你家王妃幾時遣你來?山高路遠的,隻你一個不成?”因使坐了,又叫拿茶來使吃了說話。那人接了杯先吃了方謝了,又告了坐,椅上坐着道:“小人名大虎,兩月前已動身來京。一起來的共二十幾人。受王妃所托,隻帶了個箱子,請這裡老太太太太收着。”鳳姐早向王夫人耳語了,王夫人點頭因使帶了他下去吃飯。大虎便隻請問馬也和他一處才好,因自拉了馬跟了李貴往下處坐歇吃了飯,這裡便不提起。
玉钏等才伺候王夫人略洗漱了,又聽傳話大夫進來。幾個人因向王夫人所住廂房回避,隻賈蓉和賴家兄弟帶了大夫進去賈母房中把脈,鴛鴦等打茶給賴家兄弟和大夫吃。
鳳姐早使叫了大虎來見。大虎跟着豐兒至王夫人房中,兩手隻摟抱着個四方獸皮囊箱。玉钏使将包囊放在杌子上,王夫人使坐了,始細問大虎。
原來探春遠嫁隻入主東藩,當日老藩王主持禮成即貴為王妃。因此番舉事的南藩王曾遣了密使求聯東藩,使通力對抗合擊當朝。東藩王見密書因謀之與王妃。探春則決意不欲附就判黨亂賊為禍蒼生,因探問了南藩國兵勢軍力如何,東藩王歎道:“雖可不與共起兵附議,然以我國力,實不堪與之反目自招滅族之禍。為今隻有贈與厚禮饷金,先示友誠,且他又不合分兵對我,可幸得暫無戰事禍亂而已。”探春聞聽,隻覺叛軍不日揮師殺入京城,京地一片混亂,榮甯兩府上下人等俱是黍悲流難,奔走街頭生死隻在旦夕間,使得夜裡竟夢魇驚魂的,便要早做主意,命心腹王宮禁軍衛士攜金往贈,當是附書一封,書信裡隻道竭願兩府舉家早返金陵,莫貪帝國浮華,又有題目隻注着,道是另大虎兄弟隻作了這裡守院嚴戶差務。信隻使彩明來念了。
王夫人和鳳姐聽了探春使離京的話,隻思眼下光景,病災婦弱,親丁不全,返歸金陵隻如是神話,不覺隻落淚而已。王夫人歎了,接問道:“你的兄弟如何不跟了你一處?”大虎使手撓頭道:“還怪我說話糊塗。夫人可也聽出,我說話本是京裡人氏。我一家原是南安郡王府裡的,隻跟了王妃那日統叫陪嫁去了的,隻不想又能回來故裡。隻說來的路上正過一處交兵陣場,因王妃特囑使早日進京隻送了這皮囊,也不顧再饒了遠路,隻叫當做細作和那裡兵卒打鬥一番,憑了哥兒一夥不怕死隻奪了路,卻是幾個人挂花,兩個隻死了的。我因帶頭又擔負此行囊,他幾個人死護着我,方是早人先來。昨日擦黑,因掖着郡王府舊腰牌才得進城,先往榮國府門前,一路便隻聽路人說抄家的話,見大門已叫封了,隻好在店房暫歇了一夜。今日又打聽,便有姓賈的人隻告訴了鐵檻寺,也一路雇車的送了來,到山門前才回去了。因王妃隻叫小人和胞弟小虎此番來進府當差,王妃隻道府裡人丁漸少,料須減裁了奴才,隻守門戒戶之事獨草率不得,所以命回了這裡死心當值,底下還要使我一家人統返還了來呢,小人也可一家老小的團聚了。”
王夫人歎道:“難為你們一隊人隻隔山涉水,又不顧生死的來了這裡。看來你們王妃日裡一切皆是好的,我也覺放心。隻是收了你們弟兄倒便宜,然眼下隻比不得原府裡了,日裡飲用不免要委屈着了,自不比你們在東藩國好些。”大虎見收下,隻磕頭謝了,歡喜的道:“不妨不妨,來時王妃已支了我弟兄二人幾年間的月錢銀子,還許下寫信告訴了京裡太妃,要将小人一家籍冊也發了這裡。夫人隻不知,在那東藩日裡吃食,便混天大魚大肉也覺難下咽的,又聽不懂那邊人說話。”
鳳姐椅上立起笑道:“這可好了,也全了王妃姑奶奶一片孝心了。”因使大虎暫往竈間幫火,等他兄弟小虎來了再說。大虎領命諾諾退出的去了。王夫人顧不得歇息,隻向賈母榻前看視,進來見邢夫人尤氏胡氏等守着,問了隻回是賈母喝了水,再不咽了飯菜去,才吃了拿來的藥,又犯困的樣子。邢夫人見王夫人來,便回了東下廂他房裡去了,王夫人隻使皆回房去,又向鴛鴦等囑了,也便穿過殿堂向對面他房裡歇緩。
秋日裡地處遠郊的鐵檻寺裡隻是奇靜,罹難諸眷皆心怯神疲,然難奈如此寂靜卻是人人捱枕輾轉反側。王夫人先離榻披衣出來,往佛案旁下首椅上坐了。隻見神殿主香案上兩盞粗大燭台上火炬燒的獵獵火光,殿角處那一盞蒸鍋似的海燈也是粗焾盛火,将空落殿堂四角隻照耀的一派豁亮,四個兩尺見方的大紅漆圓柱殿堂内勻立,兩尺來高的刻藻雕獸蓮台型柱鼎,四柱直上格子蘆席頂棚吊頂外。神案兩側數道垂幕此時叫各個挽成節,空出地步使便宜人隻這裡起坐。頂端幾階橫楣彈塵紗帛短額帳皆綴着盤絲流蘇,兩邊明緞劍绶垂縧壓着。再看正中神佛寶相金身半掩在兩端羅莎帷幔後,佛相面闊體碩,盤坐蘭指當心祝福。王夫人案旁靜坐,仰面觀相,也不由得對神龛單手合十口裡默默念禱,瞌目間隻淚如雨下。
鳳姐尤氏一時也聚來,王夫人使坐了,丫頭等正酣睡,此時隻娘兒們在這裡。王夫人使尤氏鳳姐坐了,就見胡氏也來了。王夫人正要說話,忽見門口的人跑來隻報有生人求見,鳳姐隻叫速來。一時一個小和尚帶着個異服少年階下站立。鳳姐一見來人裝扮模樣便知端的,因命那和尚往後院叫來大虎。胡氏依命取了暖壺裡的溫茶遞了使吃。後頭大虎也隻等着的,聽叫隻跑了來,果然來者便隻是大虎兄弟小虎。兄弟二人隻相擁哭歎。大虎階下向他兄弟引見王夫人等。卻見小虎跪着拜見了道:“那幾個一起來的人隻在城内店房住歇,我記挂哥哥,所以獨自尋人打聽了方跟了這裡來。來時王妃隻命叫完差回去的人,必要帶去這裡的信物要緊,事不宜遲,還請太太奶奶取了信物,并回了書,我兄弟回東藩王複命,也好叫王妃放心。因誤撞上兩軍争戰地界,路上已耽擱了。”這裡正說話,卻見殿外一側人影一閃,大虎小虎早喝問:“哪個?這不是菩薩還來了?”那人影見說起,因自顧低頭的便上階來,鳳姐先驚道:“四妹妹?果然是你來了?”說隻上前拉他。
原來惜春早也聞訊的走來,因趁夜在寺院已獨自遊走了半日,偶遇見人看他尼姑裝扮,也不好問着,加之林之孝安插守夜的因在寺裡也想無人來此,便自顧的歇下。惜春見得兩個生人來見了王夫人,又偷聽了幾句話,便忍不住的進來了。
王夫人隻聽鳳姐喚了他,早站起,細看了果然是惜春。隻見惜春頭上素巾居士帽,一襲同色素袍,足纏素綁腿襪穿着麻布圓口厚底鞋。一手上挂着佛珠,一肩上搭着褡裢,向王夫人走近,王夫人伸手正要攬他,卻見惜春躬身單手打了合十,口裡道了:“阿彌陀佛!”尤氏因走近觑瞧他,胡氏早上來福禮參見,惜春向着尤氏胡氏又一單合手口稱:“施主不可。”尤氏隻跌坐椅上抹淚。鳳姐拿茶給惜春,惜春謝了接杯吃盡,扭臉向大虎兩個道:“你兩個施主候一候,你們要的信物回書,便由貧尼給了你們便是。”說着神案前彎腰便拿起案上狼毫,向硯池膏了,又向褡裢内拿出幾張紙來,遂幾筆寫了便擱筆。接着又向項上取下個金項圈來,往寫好的紙上撂下,便複躬身單手合十的道:“望太太恕我不叩拜了。實是法度戒律不可僭越。終以了了卻隻難了,所幸為生身俗親盡了後孝。卻驚破歸夢。自此小尼與塵凡中人事再無瓜葛。望自保重,就比别過了!”說時已退步出檻,階下又隻三颔首合十禮拜了,便一扭身快步走向院中油粉照壁後的不見了。
尤氏再忍不住跑進院中廂房裡捂枕而哭,胡氏銀蝶跟進隻坐在各人床邊不知如何勸慰。殿裡又聽後院吵鬧,王夫人便使大虎小虎先回下處歇息,明日隻叫他兄弟中一人回了東藩向探春複命。鳳姐已叫豐兒問了後院何事,一時柳家的來回道是焦大吃酒海罵,又罵酒裡摻完了水哄他,還罵是收了生人隻白養活口。這裡正說話,後頭大虎拿了帶來的酒囊給倒酒使焦大吃了,才罷了。
王夫人正要問賈母的話,就見鴛鴦過來請王夫人。尤氏那裡聽了動靜也便跟來伺候。王夫人鳳姐尤氏等進賈母房中,見得賈母睡醒氣色好轉,丫頭扶起伺候使靠了床被坐着。賈母見都來了,使坐了,問道:“這會子什麼時辰了?瞧都是黑圈烏眼的。我才夢見兩個大風筝,一紅一青,那紅的又大又俊,象在空裡燒火一般的,隻在那府裡院子半空飄着,惹的人皆站在檐下瞧,皆道掉下來才好,卻隻管招搖不落的,正瞧得眼酸呢,不知又是哪個在哭還是笑的,倒吵醒了我。”
王夫人示意拿茶來,接了進茶伏侍賈母吃了兩口,又伺候拿起枕邊帕子輕拭了賈母口角。賈母道:“我想那兩隻風筝必是寶玉和林丫頭要回來了,先自托了夢來,隻告訴了他們正在路上的意思。作了一輩子夢,夢裡的道理還可謅得。”衆人隻看着聽了點頭,鳳姐作了笑道:“我也才作了這樣夢了,可見寶玉一隊人隻這兩三日便回來拜見了老祖宗。”賈母一笑,卻隻又咳嗽起來,鳳姐早示意豐兒向廚下傳話使做了飯,平兒睡覺醒了,忙隻趕來伺候,叫了幾個人一時拿飯上來,衆人也不管時辰,隻覺餓便一處的吃了,因伏侍賈母也吃了才放心。賈母卻吃進隻吐出,隻道胸口酸的不受用,說時口角溢出黃綠的苦水來。一時又見賈母隻瞌目發困,鳳姐便請王夫人回房安歇,王夫人反囑鳳姐也該歇下了。尤氏便送了王夫人回房方睡下。
卻不知賈母後夜裡隻咳不能止,鳳姐因過來看視,見賈母隻道冷,便使加了床被,又添攏了火盆,卻又炭氣嗆得禁不得,更隻咳,竟不知如何是好。隻看窗紙發藍,天近破曉。忽聽有人跑進殿堂報道:“二老爺和琏二爺回廟裡來了!”此一句話隻連着嚷了幾遍方罷,使人皆出來了。鳳姐平兒先使人燒茶燒水,林之孝等趕來殿外伺候,又要出去接。王夫人坐起添衣,命玉钏解開窗邊台案上堆的幾個包袱,拿出幾套衣物鞋襪等備着。叮囑幾句,便向賈母處來。
一時賈薔等跟着賈政賈琏走近大雄寶殿,賈政發髻淩亂,賈琏也是衣履灰垢,全無當日雍華形容。鴛鴦早賈母房門外示等,賈政見他便直向賈母房中,賈琏跟進,賈薔賈璜等房門口站着伺候。叔侄二人進來,不及看了房中諸人,隻在賈母床榻前跪了。
賈政才見賈母頭臉篙悴,竟是老了許多,隻伏首強忍涕淚。賈琏叫了:“老祖宗”便忍不住嗚咽。賈母枕上扭臉看果然是賈政,因使手搭了他肩婆娑了道:“我就知道你定可早些回來。一路上可是冷着了?”賈政握了賈母手,但覺僵硬猶涼,隻啜泣難言。
原來賈政子時才叫放出,所幸賈琏一直在外等着,接着先往同宗家裡吃了茶,得知賈母等已歸了家廟,顧不得吃飯,因急着要見了賈母。賈薔父子二人便叫人拉來柴車,兩驢駒套着便送了出了城,誰知出城不過一盞茶工夫,偏那木車輪毂卻開裂,賈薔父親隻好拉了車先回去,竟叫幾個人隻徒步走了好一段路程,雖是荒郊宿風的,卻是累的渾身大汗。
此刻見賈母問冷,賈政拉手道:“兒子雖外頭才來,母親隻在蓋被中,卻比母親手還溫熱的這樣,可見原是不冷的了。”賈母微笑點頭,道:“果然不冷,不冷便好。隻我總夢裡淋雪的光景,又隻管看不見個房子避風,醒來卻見原是被子裡捂着。”賈政聞此更涕淚滂沱,忍了出聲,隻叩頭道:“皆怪兒子不孝,讓母親殘年遭受奔難流離之苦,隻萬死也不足惜了。”賈母睜眼看了問道:“可餓着了?”賈政諾諾不敢答言。屋裡衆人無不落淚。王夫人忍了作勸道:“既已團聚。正該高興才是。老爺也該洗換了,也叫老太太瞧着歡喜些。”賈政遂向賈母道了安歇,便起身帶了賈琏出來。
興兒等伺候叔侄倆往廂房内擦洗盥漱換了袍服,賈政過來向神案上首椅上坐了,鳳姐早命拿了飯菜來,幾個人挪過八仙桌,擺了酒飯伺候賈政賈琏吃過,那天也亮起來,邢夫人王夫人因使皆回房暫歇下。
直至翌日已時将近,賈政方自寤醒,玉钏彩霞伺候洗漱穿戴了,便先往賈母房中看一回,見賈母猶是不象,隻得又叫人向坊間另尋了大夫來。
鳳姐早命人将飯菜拿進王夫人賈政房中,玉钏伺候賈政回房吃了飯,淨手罷,彩霞便請往殿堂吃茶。
邢夫人、王夫人、尤氏、鳳姐、胡氏、賈琏賈蓉賈琮、皆已前後聚了殿堂裡散坐閑話的等着,見來,鳳姐尤氏胡氏,琏蓉等站起問安,賈政向神案下首空位靠椅上坐了,邢夫人請了賈政拿茶,賈政謝了,執杯吃茶,歎了道:“隻因那賤人盡知些家裡細情,便隻那幾把古扇,連我也不多知内情究竟,竟成了那賤人主意投告之禍起根節了。怪道那晚忠順府的人隻拿了那扇子發難了。察院裡原也有妄告不實,竟帶累了各人遭下了獄去。那賤人隻不顧死活,益發連寶玉也不放過,指名投告寶玉隻想奸辱丫頭金钏,才逼的丫頭跳了井死的。因我向堂上回了寶玉并未回京,才暫撂着,還命我早些綁子投案,如不然我也是連坐了去。若寶玉不日回來,竟也須進了那三司衙一回了。如此不如竟由我父代子過,老死監中才好。禍事至此,方知當日隻錯笞寶玉了。那賤人一心怨恨,想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心腸,原府裡也做下圖謀讒害禍秧。那位兆督辦堂上早發下緝拿寶玉火簽。吾家曆代素與升平共休戚,哪裡又有法外逃遁規矩,眼見寶玉此番也隻在劫難逃了。”言罷隻怅然落淚。鳳姐拭淚因立起道:“原該依了家法,叫他死在府裡才萬妥,倒是放虎歸山一般了。真真兒的餓狗咬人,隻入骨三分。”
王夫人早已眼澀少淚,隻扪心暗喚寶玉。賈琏賈蓉但恨無措,賈琏向前跪了道:“叔叔還要想法子,早些解脫了我父親和珍大哥要緊。”賈政擱下茶杯,歎道:“大老爺和珍兒收着許多地契,聽隻欲以私圈和掠奪耕地論處,隻強掠莊民耕地一節,必要依律罰判了去。且大老爺藏着的那幾把古扇,又遭那賤人當堂指道是強擄又孽禍滅口他人所取,隻恐不易轉還,第二日三司衙已詳實了,原是賈雨村做下的冤案,連賈雨村也被記着報了個再不得出仕。為今之計,隻有費了銀子,多方疏通關節,能着使早出來,或是性命無虞還罷了。”賈蓉隻聽得張了嘴的哭,又不敢放聲,賈琏一臉哭喪。一時檻外來人請傳了飯,賈政因才才過,便退回房中。這裡邢夫人隻叫大小聚坐因圍了桌子,平兒等伺候吃罷,各自回房。平兒和玉钏等隻輪換着向後頭吃飯,不提。
賈政原不善鑽營附會奉谀之事,更抱愧羞見了外界熟識人等,隻叫賈琏賈蓉拿些金钿出去周轉,傳遞公堂風雲。日日關切賈母病症,又憂心寶玉,賈母隻不見好轉,寶玉一派撲面爛漫,卻前景張獰,幾日間不覺鬓發蒼白了許多。
這日正在賈母病榻前承色望慰,忽差役幾人直入院中,當頭的站着高叫:“原榮國府琏二奶奶上堂前回話!”鳳姐聽得真切,自椅上隻驚跳而起,便尋看王夫人。王夫人聞聲也隻手腳抖衣而顫,道:“既是皂隸來拿,不可推诿,你且大膽前去,我自叫琏兒在外頭盡着打點就是。”鳳姐膽戰心驚,原早聽張華其名隻牽着一門子的官司,已是日夜懸心,何堪此刻料隻東窗事發?手腳立時便覺酸軟,又恐人恥笑,乃仗着膽子向外走,口裡便隻叫了:“旺兒!”平兒隻加哭聲忙着連叫人道:“奶奶叫旺兒呢!”那院中公差聽見,隻互看了道:“叫旺兒的一并也去了!”
旺兒早跑向後院欲躲了,可巧興兒正聞聲過來,迎面看見因攔着道:“今兒二奶奶已是脫不開,你竟還想跑了去?就該你伺候了奶奶進衙門裡。”旺兒隻連連跌足,隻得歎着過來。鳳姐這裡站立殿前階上,便叫人取了車子來。
那差役頭目見鳳姐出來,走近打量了,問道:“你就是琏二奶奶,王熙鳳?竟省了你的好車罷,山門口自有囚車候着!”說隻一擺手,幾個人因上來便将旺兒先雙手縛綁,鳳姐便伸直雙臂使也套住了。此時上下裡的人等齊擁了院中角門觀看,平兒不顧一切趕近鳳姐,為搭上件披風,又将個大包袱使拿着,後頭尤氏等帶人隻送出山門,看鳳姐上了大栅欄牢車,便隻将包袱墊了坐着,雙眼流淚也不顧,隻擡臉看着前頭。鳳姐此時冷風吹着,心頭萬念俱灰,倒否極泰來的定下神來,因不理衆人哭喊,也不理旺兒說話。旺兒隻叫車後轅腳的劈腿的站立,使長繩索繞車架的捆綁着,隻向鳳姐絮叨往事,道違了鳳姐命倒留下實口的話。那左右押送的騎馬差役聽了,就近的一個隻馬上便照着旺兒隻摟頭給了一馬鞭,斥道:“底下到了堂上,再盡着說了你那些好事是正經!”旺兒唬的将脖兒一縮,方住了口。
等囚車進城已是戌盡将亥之時,卻未料那察院正堂隻高點燈籠燭火,開堂森嚴隻等着的樣子。鳳姐旺兒院中下車,叫牽着進了堂口命跪着。公案後正襟危坐之人半日開了口,隻命請來正院府使。須臾府院官戴了由後頭進來,先案側向堂上供了手道:“兆禦使挑燈執法,不辭勞苦,不愧為欽點顧命天使。實是萬民之福皇上之福。”兆禦使笑道:“本督因知此務為時不久,也好早做完早得清閑的,隻擾了察院清幽了,實是慚愧的很。”這個忙隻道:“豈敢豈敢!自當以兆督察馬首是瞻。”上面的便請坐道:“還請案首落座了。”這個拱了手,撩擺袍角的坐了,道:“這個來旺是,可是榮國府中堂裡近帷中人?想就是大人提起過,京裡賈府的案子。這些天裡我研看了訟詞,依着兆督司命,早向地方發簽叫解進一幹人等,隻在後監押,單等大人欽問傳證。”兆督察道:“有勞府院大人了!本使因早備了謝禮,隻等此案終結,好登門呈謝!”說隻拱了手。這一個忙離座躬身揖了道:“大人說哪裡話來,和大人共事實是受益匪淺,隻深感萬幸,況大人乃為國盡忠為民解憂,下屬仰慕欽敬至惶恐,何敢冒領大人隻垂幸,愧不敢當,愧不敢當!”兆督察笑道:“坐!人來,給府台大人上茶。叫這兩個孽主往上跪了。”下面人呼應了,旋端上茶盤獻了,又喝令鳳姐旺兒往前跪着。
兆督察張臂倆手扣了案面,看了堂下道:“你兩個孽主可還認記得張華?叫了他上來答話!”鳳姐一陣暈眩,隻歪了身子以掌撐着包袱,因端起來大膽拿眼觑看,隻見公堂上端高挂了明黃穗縧綴的三尺寶鞘,案後一個面如冠玉的少年判官,案左首端坐的原是京都按院。兩旁皂役執棒排列,便心裡暗忖見機行事也免吃了苦頭。正惶惑強打了精神,便聽堂上道:“下跪張華,将你訟告原委再說一遍,也叫你的冤家聽聽。”鳳姐閉眼按耐着,自覺手始哆嗦,因不敢回頭看了。
張華昂昂然細述一遍,指豪門仗勢霸妻,始淫終棄,孽殺人命,望堂上查明真兇,為冤魂主了公道。張華說完,隻磕頭求禱,又哭道:“二姐吓,早知你叫人白害死,我也不退了親去,怪我沒權沒勢,不能護了你到了,如今為你報了仇,也不枉你我結發一場。”按院先擊了堂木,止了張華,向案上翻看了卷宗,由中拿出一冊道:“來旺!張華當日投告了你,又扯上本家主子賈蓉,後頭又來了王信叫我壓下此事,這個你總記得罷?好,如今原告張華因為他指腹為婚的原妻報仇,将當日狀告賈家的底細已然盡告訴了堂上。來旺!你可仔細皮肉受苦,要你從實回了!”旺兒跪着磕頭口裡隻喊:“小人該死!”又看鳳姐。鳳姐使手摟了摟額發沉聲道:“那個事原是我做下的。不過是因為爺在外頭養小老婆,我氣量狹窄吃醋,才花了銀子故意吓唬報仇,出了氣。”按院便道:“真真颠倒頑涮升平之舉。此來旺于中隻一力對付了,就該治個充軍流放之罪!”堂上的道:“叫他說完,好話還在後頭呢。”鳳姐便緩緩道了尤二姐如何遭了他暗施計謀,方使得生了絕念吞金自戕而死的話,隻聽得堂上半日無話,皆驚得呆了,按院便高擡了驚堂木,隻聽一聲脆響,卻不等說話,才看鳳姐已叫驚唬的暈厥過去。
旺兒見鳳姐人事不省,便又說了許多細節來,張華早掌不住隻嚎啕大哭。堂上的隻止他道:“苦主不用在此傷心,本使賞你些銀子,你好再做道場超度亡靈,修繕冤魂枯茔。”張華一聽銀子隻止了,忙又叩謝,一個皂役隻依命叫他使下去了。
已是将半夜時分,察院臨街往來的人雖少,卻也有見了光亮下街過院走過來瞧的人,有将旺兒鳳姐認出的,不免叽叽喳喳高低聲音隻起伏。鳳姐癱倒捱着包袱,半日被門口人聲吵醒,悠悠睜眼,所見滿目依是明鏡高懸的堂幕,法案後高坐天之神鑒,又看按院已離了。那少年判官隻自顧啜茶,早見鳳姐醒轉,擱下杯隻命叫了一幹人來。鳳姐已心知此番是遇上對頭了,卻不明這位兆督察又在為哪個出頭,不由暗自咬牙幹恨又無措,惱怒急痛下才使手抹淚,便聽道:“才來的幾個,先各自報了名兒上來。你們兩個孽主也回過頭瞧瞧,可也有認得的沒有呢?”
旺兒早聽身後一陣步履雜沓衣物窸窣之聲,聽了堂上的使看,隻轉頭尋望,細看之下便驚的撲地磕頭,又暗暗朝鳳姐擺手,鳳姐正要回頭,便聽身後人聲道:“在下長安節度使雲光,叩見督使大人!”接着又有張萬财張财主,還有饅頭庵老尼靜虛,一一自陳了名号。鳳姐因不敢尋看,隻低伏了頭不由心驚肉跳。堂上道:“孽主王熙鳳,你可要本座發簽拿來你家的二爺麼?幾日裡察院正使已然問過這幾個人了。莫若還将兩門公爵府邸也隻抄了。我猜想你既收了幾千兩銀子,此事必由你主持了,你可是要辯解辯解?”話落隻擊響驚堂木,衆皂役便一起也将手中笞撻杖闆在地上敲打起來。鳳姐驚魂堂威,心膽俱喪,一時忿怨急怒便大發潑性,隻見鳳姐忽倏跳起便朝公案拿頭直撞上去,卻遭案旁皂役見機一杖隻伸過來,恰隻拌了腿,鳳姐一個俯卧的撲倒,又趁機以額往地上隻磕碰,口裡恨道:“我也不想活着了,索性拿繩子一發勒我死倒幹淨,我的報應不過一死。”皂役又早左右的拖起使原跪着,鳳姐猶嚷聲道:“與旁人不相幹,皆是我背地裡做下的,要殺就殺我一個。”皂役手才一松時,鳳姐隻軟軟倒地,又隻暈死過去了。堂上見衙役驗了鳳姐已無知覺,便叫擡去獄中監押。旺兒見鳳姐已去,不等發問,早将那件事兒備細隻道出。一時又發簽叫來街上賣文寫字的相公來,便将當日鳳姐貪财所牽連事故審問完結。一幹人一一印證其供詞,皆隻叫暫收監了。不提。
隻說張華投告賈家也是柳湘蓮背後所授使然。因察院已捕獲那晚劫擄甯國府的那個孤膽線人,是以柳湘蓮不便出頭,隻因在城郊亂墳崗遇見了張華,正是斷腸人見了斷腸人。張華隻道“原以為他棄我跟了有權勢的爺享福去了,哪裡料到還将性命也搭了那門裡”,又遭債主追逼還債,柳湘蓮恰隻認得賭場放印子錢的人,便替張華結了危。趕巧有官文告示,柳湘蓮隻勾留了張華,管其衣食,二人隻在尤家姐妹墳前祭酒盟誓,必要報了仇方罷休,乃另張華拿了狀紙往察院将賈家方告下了。再加一個趙姨娘趁勢挾怨荼毒,方緻使“天子震怒”“豈容敕恩公爵如此行徑”,便立行抄家,再隻循節為苦主伸張。那按院後道了:“可歎赫赫公爵門第,隻常以牝司牡晨,叫婦人當家,竟隻招來敗族之禍。”
正是:風流雲湧撼乾坤,沖冠一怒主沉浮。